幽默與寫作
幽默的果
老舍寫作上的幽默是與生俱來的,甚至有時到了成也幽默,敗也幽默的程度。“我的脾氣是與家境有聯系的,因為窮,我很孤高,特別是在十七八歲的時候。一個孤高的人或者愛獨自沉思,而每每引起悲觀,自十七八到二十五歲我是個悲觀者,我不喜歡跟著大家走,大家所走的路似乎不永遠高明,可是不許人說這個路不高明,我隻好冷笑,趕到歲數大了些,我覺得冷笑也未必對,於是連自己也看不起了,這個可以說是我的幽默態度的形成——我要笑,可是並不把自己除外。”我感覺,老舍的“喜劇式”幽默運用在散文裡,是成功的,那是一種蘊滿了靈性的智慧裡的俏皮與詼諧,而一旦到了小說中,特別是早期的創作,就使作品的張力有所消解。“我極喜歡英國大小說家狄更斯的作品,愛不釋手。我初習寫作,也有些效仿他。……我隻學來些耍字眼兒,故意逗笑等等‘竅門’,揚揚得意。”但他從來不看低幽默,因為像“英國的狄更斯……等偉大作家都一向被稱為幽默作家。”“他們的愛與憎都是用幽默的筆墨寫出來的。”
難得的是,老舍能夠清醒地認識到,“死啃幽默總會有失去幽默的時候,到了幽默論斤賣的地步,討厭是必不可免的。我的困難至此乃成為毛病。藝術作品最忌用不正當的手段取得效果,故意招笑與無病呻吟的罪過原來是一樣的。”當老舍以成熟的悲劇家的姿態把幽默揮洒在小說裡,藝術上的拿捏也是那麼准確到位時,他創作上具有裡程碑意義的作品——《駱駝祥子》出現了。單就幽默來說,“一味幽默”的“毛病”沒有了,而是“每逢遇到可以幽默一下的機會,我就必抓住它不放手。……它(《駱駝祥子》)的幽默是出自事實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裡硬擠出來的。”另外,老舍在語言的運用上,到《駱駝祥子》也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不無自得地說:“《祥子》可以朗誦。它的言語是活的。”
我以為,與老舍小說不同,他散文裡的幽默,多是輕鬆的、俏皮的,也是智慧的。或許他這時的幽默可稱得上是中國文人幽默中的一個典范,是屬於給中國人掙臉面的那種幽默。至少當有人指責中國人不懂幽默時,我們還能說老舍是幽默的。可如果中國人的幽默裡就剩老舍了,那實在可悲。這也是老舍不願看到的,因為生活中從來不缺乏可供幽默的佐料。老舍幽默散文裡的佐料不全來自生活嗎?他打趣、針砭、諷刺的那些個人和事,都是生活本真和病態社會諸相的反照。他把它們拆散、肢解了,和上幽默的調料,放到語言的油鍋裡煎炒烹炸,盛出一道道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技巧全在火候上。
關於老舍運用幽默語言,也就在掌握“烹調”火候上,有兩種相反的意見。一說火候剛好,調料、用油配制得當,菜肴耐讀耐看,美味可口,且極易吃上癮。心裡隻有佩服的份兒,學不來這門手藝,隻有去做回頭客。吃得多了,胃口倒也上去了。你會慢慢發現,身邊的一人一事一情一境,都是可以幽默的,或消閑,或諷刺,全在調配與火候。老舍是當然的幽默烹飪大師﹔二說老舍的烹調火候過了,經常故作俏皮,耍幽默,結果給人一種“油嘴”的感覺。並說幽默這東西得無意間小炒,可能會是好菜。如果刻意爆炒,就會叫人吃膩了。自然,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口味不可強求。這幽默的火候也隻有大師能掌握好。火小了,半生不熟,如哽在喉,難以下咽。火大了,又滿嘴油滑,利落了嘴皮子,卻虧待了舌頭上的味蕾,余韻皆無。
我是極偏口老舍幽默散文的,是吃上癮的那種回頭客,隨便哪一篇,每每讀來,從沒覺得過時和陳舊,他幽默的許許多多的人和物事,有許多今天仍在生活裡徜徉。《當幽默變成油抹》、《考而不死是為神》、《避暑》、《習慣》、《有了小孩以后》、《多鼠齋雜談》等篇,怎能讀得煩呢?
老舍的幽默是無處不在的,且幽默裡的俏皮、機鋒無不閃爍出睿智的亮色。他幽默裡的自嘲,也絕不僅僅就是拿自己說事兒,而是在所謂表面“油滑”的背后潛隱著深刻的文化內涵。比如老舍在追憶1924年抵達倫敦接受英國海關檢查時,曾風趣地寫道:“那時候,我的英文就很好。我能把它說得不像英語,不像德語,細聽才聽得出——原來是‘華英官話’,那就是說,我很藝術地把幾個英國字勻派在中國字裡,如雞兔之同籠。英國人把我說得一愣一愣的,我也把英國人說得直眨眼﹔他們說的他們明白,我說的我明白,也就很過得去了。”看似輕鬆的調侃,卻把他所接受的英語教育數落了一下,其實也就像今天我們很多學英語的人,在接受了多年的英語教育以后,仍然說著“啞巴英語”一樣。
老舍的幽默不但沒過時,且具有永恆的魅力和價值。他絕不是那種耍嘴皮子,賣弄搞笑那種作家,他是真正有思想、有才華,而又精通寫作之道——這點頂頂重要——的語言大師。若不諳熟寫作之道,思想、才華會憋在肚了裡爛掉,誰人能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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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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