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 文學博士。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員、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常務副主編、中國老舍研究會副會長。著有《口述歷史下的老舍之死》《老舍與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命運》等。譯有《古韻》《現代中國與西方》等。
老舍(1899—1966),原名舒慶春,字舍予,滿族,北京人,現代著名作家。
8月24日是老舍先生的忌日。這一天對我來說,在他百年誕辰的1999年之前,還不太具有濃郁的歷史感,因為它離我還是那樣的遙遠。而我正是在這一年,出版了第一本與他相關的書——《老舍之死採訪實錄》。兩年之后的2001年,在他去世35周年之際,我與妻子合作出版了另一本《太平湖的記憶——老舍之死》。8年時間轉瞬即逝,2009年是他誕辰110周年,我與妻合作的新版《老舍之死口述實錄》由復旦大學出版社推出。今年是他去世45周年,復旦大學出版社又剛剛出版了拙著《老舍與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命運》。不經意間的歲月留痕,竟使我寫作、出版研究他的著作,與他的生卒年天緣吻合著。如果生前常被冠以幽默大師稱謂的他,最后不是以投太平湖來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會覺得冥冥之中的這種吻合有一種內在的幽默,至少是十分有趣的。但無論如何,他的幽默是留給后人的一筆珍貴的精神文化遺產。遺憾的是,庸俗的搞笑在時下常常被當成了幽默。
老舍的幽默觀
幽默的因
對於老舍最后投湖自殺表示不理解的人,常有這樣的疑惑:如此幽默的一個大作家,怎麼會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時刻想不開而自尋短見呢?幽默的老舍若能在臨死前幽默一把,不也就可以翻過這道坎?因而我想在此提出兩個設問:幽默的老舍可不可以不死?老舍之死是對生命的幽默嗎?
先對老舍的幽默觀做一番梳理是必要的。什麼是幽默?“幽默是一個外國字的譯音,正像‘摩托’和‘德謨克拉西’等等都是外國字的譯音那樣。為什麼隻譯音,不譯意呢?因為不好譯——我們不易找到一個非常合適的字,完全能夠表現願意,假若我們一定要去找,大概隻有‘滑稽’還相當接近原字。但是‘滑稽’不完全相等於‘幽默’。‘幽默’比‘滑稽’的含意更廣一些,也更高超一些。‘滑稽’可以只是開玩笑,而‘幽默’有更高的企圖。凡是隻為逗人哈哈一笑,沒有更深的意義的,都可以算作‘滑稽’,而‘幽默’則須有思想性與藝術性。”
老舍在《談幽默》中,把幽默定位在“首要的是一種心態。”“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點,而技巧的寫出來。”“人人有可笑之處,他自己也非例外。”“人壽百年,而企圖無限,根本矛盾可笑。”“細心‘看’事物,總可以發現些缺欠可笑之處﹔及至釘著坑兒去咂摸,便要悲觀了。”其實,隻要稍微細心,就不難發現,使老舍登上文壇的幽默招牌之作《老張的哲學》和《趙子曰》,即不全是可笑的,裡邊也有叫人落淚的悲。
為了弄明白什麼是幽默,老舍把與幽默意義相近的五個詞——奇趣、反語、諷刺、機智、滑稽逐一加以對照。他認為“奇趣”這個詞,反而不容易使人弄懂幽默,隻需明白一點就夠了。“假若干癟,晦澀,無趣是文藝的致命傷,幽默便有了很大的重要。”“反語”“比幽默要輕妙冷靜一些,”卻與“幽默是沒有關系的。”在老舍眼裡,“諷刺”是最與幽默沾邊兒的,因為要“諷刺必須幽默,但它比幽默厲害。”“諷刺家的心態好似是看透了這個世界,而去極巧妙的攻擊人類的短處。”“諷刺者的心是熱的,諷刺家的心是冷的﹔因此,諷刺多是破壞的。”“幽默者有個熱心腸兒,諷刺家則時常由婉刺而進為笑罵與嘲弄。”“諷刺因道德目的而必須毒辣不留情,幽默則寬泛一些,也就寬厚一些,它可以諷刺,也可以不諷刺,一高興還可以什麼也不為而隻求和大家笑一場。”“機智”是諷刺的興奮劑,“機智的應用,自然在諷刺中比在幽默中多,因為幽默者的心態較為溫厚,而諷刺與機智則要顯出個人思想的優越。”至於“滑稽”,老舍認為“這是幽默發了瘋﹔它抓住幽默的一點原理與技巧而充分的去發展,不管別的,隻管逗笑,假若機智是感訴理智的,鬧戲則仗著身體的摔打亂鬧。喜劇批評生命,鬧戲是故意招笑。假若幽默也可以分等級的話,這是最下級的幽默。”所以,幽默只是有時候“有弦外之音”﹔幽默在態度上沒有諷刺厲害﹔因為懂得大家都有短處,幽默“似乎把人都看成兄弟”,而沒有“機智”超越的態度。滑稽的鬧戲,在老舍是根本看不上眼的。因而,“所謂幽默的心態就是一視同仁的好笑的心態。”“世上最偉大的人,最有理想的人,也許正是最愚而可笑的人,吉珂德先生即一好例。幽默的寫家會同情於一個滿街追帽子的大胖子,也同情——因為他明白——那攻打風磨的愚人的真誠與偉大。”
在《滑稽小說》一文裡,老舍也強調,幽默是一種心態,它是最重要的。“如果一個人他的心態是幽默的,不論他是那派的,不論他寫什麼東西,他總可以表現出那幽默的心境與覺得的。”“他看世人是愚笨可笑,可是也看出他們的鄭重與誠懇﹔有時正因為他們爽直誠實才可笑,就好像我們看小孩子的天真可笑,但這決不是輕視小孩子。一個幽默家的世界不是個壞鬼的世界,也不是個聖人的世界,而是個個人有個人的幽默的世界。”“幽默的根源須由笑之原理找出來。矛盾與對照為招笑之源。”“小說最適宜於表現幽默。”“諷刺與幽默在分析時有顯然的不同,但在應用上永遠不能嚴格的分隔開。”
老舍自認“是個愛笑的人,”也“是個爽快的人,當說起笑話來,我的想象便能充分的活動,隨筆所至自自然然就有了趣味。教我哭喪著臉講嚴重的問題與事件,我的心沉下去,我的話也不來了。”但是,“您看我挺愛笑不是?因為我悲觀。”“悲觀有一樣好處,它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輕一些。這個可也就是我的壞處,它不起勁,不積極。”而且,老舍認定,“浪漫的人會悲觀,也會樂觀﹔幽默的人隻會悲觀,因為他最后的領悟是人生的矛盾。”
老舍的《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道出了他最初寫小說,一出手就避不開幽默的原由:“我自幼便是個窮人,在性格上又深受我母親的影響——她是個愣挨餓也不肯求人的,同時對別人又是很義氣的女人。窮,使我好罵世﹔剛強,使我容易以個人的感情與主張去判斷別人﹔義氣,使我對別人有點同情心。有了這點分析,就很容易明白為什麼我要笑罵,而又不趕盡殺絕。我失了諷刺,而得到幽默。據說,幽默中是有同情的。我恨壞人,可是壞人也有好處﹔我愛好人,而好人也有缺點。‘窮人的狡猾也是正義’,還是我近來的發現﹔在十年前我隻知道一半恨一半笑的去看世界。”而“狄更斯是我在那時候最愛讀的﹔……這就難怪我一拿筆,便向幽默這邊滑下來了。”
孫鈞政認為,是老舍所處的那個可笑的時代,造就了他的幽默之筆:“清末民初,社會腐敗與‘貓城’無甚差異,可笑!清末民初,老張辦的‘京師得勝汛公私立官商小學堂’是模范學堂,辦教育之楷模,可笑!大學生不讀書以胡鬧為榮,可笑!響馬搖身一變走馬上任管地方治安,可笑!拿妻子當禮物送與上司享用,作為晉級之梯,可笑!凡社會上的人們的自私偏狹,嫉賢妒能,倨傲不遜,恃強凌弱,驕奢淫逸,虛偽矯飾,貶人揚己,愚昧頑劣,欺瞞狡詐等等都可笑,都該笑,有這可笑之事,有這可笑之人,便有了老舍的幽默之筆。”換言之,老舍是想以幽默之筆來寫時代的悲劇,即要寫出深刻的幽默。
但“幽默”也讓老舍遇到了尷尬,沒想到“幽默”竟會帶來危險。老舍的《“幽默”的危險》一文既是一次辯白,也是在為自己的“幽默”正名。這自然起因於魯迅對林語堂所辦《論語》半月刊的批評,而老舍當時常給《論語》寫稿。當國家身處內憂外患之際,林語堂力倡“幽默”、“閑適”,自有專事玩弄之嫌。魯迅眼裡不揉沙子,批評林語堂將幽默導向“將屠戶的凶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但從魯迅1934年6月18日寫給台靜農的那封信看,魯迅對老舍的幽默是更看不上眼的。他說:“文壇,則刊物雜出,大都屬於‘小品’。此為林公語堂所提倡,蓋驟見宋人語錄,明人小品,所未前聞,遂以為寶,而其作品,則已遠不如前矣。如此下去,恐將與老舍半農,歸於一丘。其實,則真所謂‘是亦不可以已乎’者也。”
就拿當時來說,老舍與林語堂的幽默路數也畢竟是有區別的,“林語堂的文章是幽默而帶滑稽,老舍則幽默而帶嚴肅。”有趣的是,半個世紀之后,樊駿在論述老舍的幽默時,干脆認為老舍的幽默式文化批判與魯迅的“絕望中的抗戰”實屬殊路同歸。他認為這是老舍醉心幽默藝術的深刻用意,即“為的是能夠較為委婉較為溫和地寫出他所咂摸到的世事的滋味,表達自己的愛憎判斷——‘看透宇宙間的各種可笑’以后的悲觀與恐怖。”魯迅多次提到“我的靈魂裡有毒氣和鬼氣,……雖然竭力遮蔽著,總還是恐怕傳染給別人。”把自己的奮進抗爭稱為“絕望中的抗戰”。因而,“在一定意義上說,老舍正是以幽默‘遮蔽’、沖淡他郁積於內心深處的悲觀情緒。而且與魯迅一樣,不管世事如何令人悲哀,早年就立下的‘為破壞、鏟除舊的惡習、積弊’與‘制造新的社會與文化’而‘負起兩個十字架’的誓言,是老舍也堅持著自己的‘絕望中的抗戰’,幽默藝術又正好成為進行思想啟蒙、文化批判的主要手段。”
即便是在三十年代,李長之也認為,“老舍是擅長諷刺的,就諷刺表現的一方面說,他是出之以幽默。”他在諷刺“中國人的精神上”,就“灰色的世界中灰色人物的嘴臉”這方面,是成功的。同時,他與魯迅“所注意的對象是非常相似的,所不同的,隻在表現的作風。老舍沒有魯迅那麼轉折,含蓄,也沒有魯迅那麼有力量。魯迅在尖刻濃烈之中,表現著他的強有力的生命。但魯迅是沒有耐心的,所謂‘心裡清楚’,當然是老舍。……同是諷刺,魯迅的是挖苦,而老舍的乃是幽默。魯迅能熱罵,老舍卻會俏皮。”
正因為此,老舍才覺有以“幽默”的方式申辯“幽默”的必要。他自然不滿一般人把“油腔滑調”理解為“幽默”,難免招來“正人君子”的“誅伐”。尤其“革命期間”,若還表現出“幽默”的“可愛”,那“總是討人嫌的,以至被正人君子與戰士視如眼中釘,非砍了頭不解氣。”可一個人的幽默是骨子裡帶出來的,“他悲觀,他頑皮,他誠實,”“還容讓人。”“看清了革命是怎回事,但對於某戰士的鼻孔朝天,總免不了發笑。他也看資本家該打倒,可是資本家的胡子若是好看,到底還是好看。這麼一來,他便動了布爾喬亞的婦人之仁,而筆下未免留些情分。於是,他自己也就該被打倒,多麼危險呢。”顯然,老舍是在抱怨由“幽默”而受的委屈,自然也有質疑:徹底革掉了“幽默”的革命就一定是徹底的?老舍的話外音也許是,那樣的革命比之“危險”的幽默更危險。
老舍是執意要“幽默”的,因為他懂得幽默者要“憎惡虛偽、狡詐等等惡德,同情弱者,被壓迫者,和受苦的人。”“他既不饒恕壞人壞事,同時他的心地是寬大爽朗,會體諒人的。”而且“幽默與偉大不是不能相容的。”“一個大小說家根本須是個幽默家。”這裡所謂的幽默家,“是說他必洞悉世情,能捉住現實,成為文章。”可以看出來,老舍是非要賭一口氣,不信自己就成不了“幽默”而又“捉住現實”的大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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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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