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讀《庄子》,有一些新的感悟,也覺得其要義與生存論哲學有相通處。庄子昭文鼓琴的寓言,實質上涉及到人的認識和生存的基本問題:“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他所謂虧,是相對於他想象中的聲音全體而言的。一旦鼓琴,使一些聲音凸顯出來了,盡管聲音可能很美妙,卻使更多可能存在的聲音處於不顯狀態。人的認識也是如此,當我們的意識去關注世界,顯現世界時,一方面是對世界某些東西的凸顯,是對這些事物的某些方面的凸顯,但另一方面是對其他事物、這些事物的其他方面的遮蔽。譬如我們的意識關注眼前一本特定的書--《南華真經注疏》--的時候,此書的封面特征比較清晰地顯示出來了,但此書封面以外的一切成為它的背景,成為意識的邊緣性因素,相對比較模糊,甚至不能顯現,不管是與這本書擺在一起的其他書,還是這本書所放置的書桌及整個房間,還是不在現場的與此書有關聯的研究著作或沒有直接關聯的其他著作以至語言、文化、社會、自然的所有存在,甚或此書的實際內容,都處於不被充分顯現的狀態。而我們對於世界,對於意識對象的這樣一種顯現過程,又是我們自己開創、顯現自己的過程,這一過程一方面開顯了自己在某些方向上生存發展的潛在可能性,另一方面也阻塞了生存開展的其他可能性。按庄子昭文鼓琴的寓言這樣去理解世界,則我們對於任何對象的研究,都是我們生存開顯可能性的封畦,我們隻能為保存混沌完整的發展可能性而寂寞無為了。然而,如果僅僅這麼去解讀《庄子》文本,則又背離了庄子選擇以重言、寓言、卮言的方式來進行言說的用意,更背離了庄子以不斷超越的眼光來理解、言說世界的根本精神了。庄子的文本表達及其寓意與他選擇文本表達的這種以言為行之間似乎存在著相當復雜的糾結甚至悖反,我們隻有以超越任一特定立場的眼光去領悟,才能把握其精神。如果說聲成則聲虧,那麼庄子的文字表達就不具有顯現世界的價值,而庄子恰恰選擇了以文本的方式開顯他自己以及他所理解的世界,事實上成就了中國文化的深弘與超越,對於提升人生境界具有相當積極的意義--當然,在不同的文本解讀者中,也有可能產生消極的后果。所以,任何對於對象的顯現,對於自己的開顯,都是有意義的,關鍵在於我們應該去超越既成的一切顯現方式,達到知通為一、與道一體的境界,才是庄子的理想。我也想這麼看待我的朱光潛研究。
朱光潛研究已經構成我學術生存歷程中相當重要的一部分,雖然在我自己看來,並非最重要的部分。在這部我較全面地理解、敘述朱光潛一生的《朱光潛傳》出來的時候,我也想回顧一下自己與朱光潛遭遇的因緣。
我最早接觸朱光潛先生的著作,是1980年代。他當時因為重提人性論話題,又當選為影響甚大的美學學科的第一屆中華美學會會長,在學術界聲名鼎盛。他的《西方美學史》作為高校美學史統一教材,是中文系必讀書。我看了這部書關於康德、黑格爾、歌德等的幾章,覺得他的闡述清晰透徹,明白易懂,有大家風范。只是對於他總是“辯証地”評價他們的觀念略覺不甚稱意。他之美在主客觀統一的觀點,是通過講授美學的教授知道的--那位老師在美學界亦稱名家,不過卻是朱光潛美學的嚴厲批評者,舉出朱先生的主客觀統一論作為靶子,不提其實踐論美學,也不談其早期的觀念,宣稱朱光潛的觀點絕非馬克思主義。他認為朱光潛喜歡從馬克思經典著作的德文原本尋找根據,一些關鍵詞翻譯與已有權威譯本每不相同,所以朱的研究方法肯定有問題,不可信。顯然,這位老師不相信權威譯本竟然會有錯誤,朱光潛又總會發現問題。其時,讀到才出版不久的朱光潛博士論文《悲劇心理學》(本為英文著作)的中文譯本,覺得辭氣高華,論斷謹嚴,沒有當時國內一般理論著作的陳腐氣,眼界為之一新。不過那時我對朱光潛的個性、人生經歷幾乎沒有什麼了解,所以也不可能充分理解其著作中顯示的生存狀態以及這部著作的話語方式與其學術話語背景之間的關系。
約1994-1995年間,我處於博士論文選題階段。當時與同門師兄弟張潔(昌切)、王毅時相談論。昌切先生正在作晚清思想的論題,對康有為、章太炎、梁啟超等人甚感興趣,傾向於從思想史的角度去看他們的成就,談起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對章太炎尤為推許。而我更傾向於從學術史、從西學東漸史的角度去看待近現代學術人物。章太炎學術確有可觀,且頗受西方近代哲學影響,也多獨見,其佛學淵源甚深,每每借佛家名相表達思想,我不敢去碰繁復深奧的佛學典籍,所以僅讀了《章太炎全集》四、五兩卷,有所感想而已。先是,讀了梁啟超的《清代學術概論》,對乾嘉朴學略有興趣,選讀了幾部朴學名著如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更讀王國維《觀堂集林》,也覺深有趣味,只是知道並非自己專業,不可能去研究。后來讀單行本《靜庵文集》、《人間詞話》,對王國維美學與西方哲學、美學的關系有一些想法,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提出的境界說在20世紀中國文論史上頗具影響,而學界對境界說的實質性內涵甚多誤解,因此想在與西方美學的比較中澄清其內涵,並以王國維為代表,探討晚清以來中國學人對西方文化的接受方式及其學術史意義。記得最初想就王國維接受康德、席勒、叔本華、尼採等幾人進行具體研究。開題時,導師陸耀東先生指出,王國維屬於近代,與博士點專業方向有一定距離,可再選一兩個現代文論家作研究,這樣也可以顯示中國近代以來接受西學方式的變化趨向。孫黨伯、陳美蘭等老師一則肯定選題價值,二則也贊同陸師意見,他們還建議可選蔡元培、朱光潛、宗白華等人作研究。我因朱光潛是研究西方美學最有成就的大家,此前也多少接觸過,對《悲劇心理學》等還頗有好感,很自然地選定他作為研究對象。沒有想到,閱讀朱光潛著作,尤其是讀他被一般人視為代表作的《文藝心理學》,過程非常痛苦。這倒不是因為他的論述難懂--朱光潛的行文風格是文論家中少有的平易淺近、明白易懂,說理也非常清晰--而是由於他接受了各種互不相容的觀念,如克羅齊的直覺概念和叔本華的純粹直觀概念,克羅齊的唯理論美學和立普斯的經驗論美學,西方觀念和中國傳統觀念,把它們糅合在一起,這就造成了不少在我看來似乎很明顯的邏輯矛盾,讓我覺得他並沒有確立自己的獨立立場。一位20世紀中國學術史上的美學大家,出現這樣的問題,確實令我感到痛苦,而仔細體察其根源,發現這是他承受了西方文化強勢的文化語境和中國現代主流學術話語影響的結果,他內心真實的價值、審美取向相當程度地被壓抑、扭曲,從而造成他理論上的不一致。所以我在博士論文《選擇·接受與疏離--王國維接受叔本華、朱光潛接受克羅齊美學比較研究》中,明確地陳述了朱光潛學術中的這種情形,並略帶針砭,措辭上亦不無過激之處,這正是我當時文學生存狀態的真實顯現,那時在我看來,似乎沒法以其他方式來呈現我的痛苦。令我深懷感激的是,當時參與博士論文評審和答辯的樂黛雲、陸耀東、黃曼君、陳鳴樹、王先霈、顏雄、陳美蘭、孫黨伯、易竹賢、王富仁、劉納、鄧曉芒等諸位先生都以寬厚的學術胸懷,包容了我特殊的生存狀態和表達上的不夠平和處,給予了充分肯定。鄧曉芒等先生尤為激賞,推薦到三聯書店,收入“三聯·哈佛燕京學術叢書”出版。出版后也得到不少學者欣賞,其中趙園先生等人對我的鼓勵尤大。完成博士論文后,戴逸、鄭大華等先生主編“20世紀中國著名學者傳記叢書”,羅成琰先生推薦我寫了《朱光潛學術思想評傳》,因此盡量搜集了更多的材料。我與朱光潛哲孫宛小平先生聯系后,他托盧風先生帶給我一批朱光潛的文稿及1930-1940年代與學者作家的來往信件、互贈詩詞法書的手稿復印件,其中有些還從來沒有發表過。可惜因時間較倉促,雖然注意到了以前沒有充分關注、解讀的一些文本和事件,對朱光潛學術也有了更全面一點的描述,但在總體理解的深度上,相對於博士論文,並沒有太大的超越。
2005年,因錢理群等先生鼎力推薦,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中國現代作家傳記叢書”的編輯丁寧女士,約我撰寫《朱光潛傳》。在電話約稿中,她特意囑咐我別寫成評傳--理論性的著作,宜著重傳主的人生歷程和生活場景的復原。這一次,我不擬倉促成稿,而是細細梳理了朱光潛從讀中學時期開始直到晚年的交游,對於和朱光潛交往較密、友誼較深或具有某種特殊關聯價值的一些學者、作家如徐中舒、高覺敷、匡互生、葉瑛、方東美、郭斌和、朱自清、夏丏尊、豐子愷、葉聖陶、吳宓、胡適、梁宗岱、李健吾、周作人、沈從文、廢名、常風、張頤、葉麐、卞之琳、王星拱、陳源、凌叔華、劉永濟、王世杰、熊十力、馬一浮、錢穆、程千帆、賀麟、胡喬木、周揚、蔡儀、柳鳴九、朱虹、李澤厚、張隆溪等,我都盡可能閱讀他們的文集,閱讀關於他們的傳記材料和研究成果。如果能夠找到他們的日記、書信,還特別細致地尋找與朱光潛有關的一切直接記錄和背景材料,朱自清、葉聖陶、吳宓、周作人等人的日記,朱光潛未刊的一些書信和友朋互贈法書,為我追尋相關材料提供了很有價值的線索。有時朱光潛自己的書信沒有保留或公開,但從別人給他的書信中,可以較深入地了解他們的情誼和交往語境。我曾讀過《馬一浮集》中馬一浮致朱光潛信,記得大意,但寫作時一時不易找到《馬一浮集》,與李清良教授談及,承他熱心過錄原信,使我更精微地理解了他們的關系。朱光潛在樂山武漢大學期間,蕭軍游歷到樂山,專門去拜訪他--可能因為1937年評1936年《大公報》文藝獎金時,蕭軍《江上》被包括朱光潛在內的評委會擬定為獲獎作品--但《蕭軍日記》沒有公開出版,我專門托葛濤博士到魯迅博物館查了《蕭軍日記》復印件,有兩處涉及到他與朱光潛的交往,記錄甚為細致,對於理解朱光潛之為人頗有助益。另外還請熊權博士在北京大學檔案館查了朱光潛的檔案--這一過程讓她很費了周折--這也是相當有價值的材料。我為了解朱光潛的生活環境,還到武昌、成都、樂山、北京等朱光潛學習、工作、居住、游玩過的地方探訪,有具體的場景,想象朱光潛的生活變得更容易、更生動一點。因為近些年的學術積累,我看待世界、看待學術的眼光也有所變化,再讀朱光潛本人的著作,讀得也更深透一些了,寫作本書時,自己覺得已經比較透徹地理解了朱光潛的學術和人格,他每一步人生抉擇,每一次學術轉向的個人處境、學術話語和意識形態背景之間復雜的相互作用和因果關聯,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眼前。當然,寫作中也有一些我反復思考,至今尚未解決的難題。例如要不要為了場景、性格的生動,移用、虛構對話和細節的問題。我的基本原則自然是力求真實,但是真實是有不同層面的,即使有非常充分的史料,要復原某些對話場景,仍然需要細節的虛構,庄嚴如正史,人物生動傳神的《史記》,取材措辭謹嚴的《三國志》等,也都不無細節、對話的虛構。同時,寫傳記實際上不止是寫傳主,也應通過傳主寫出他所生活的時代甚至某個特殊環境或場所的氛圍、特點,而這些是作為理論家的朱光潛自己的文本很少提供的,因此頗需借助他的朋友或同時代人的敘述。經過反復權衡,在不背離我對人物個性、精神的理解,也不影響准確理解書中其他人物的情況下,筆者偶爾採用了一些虛構的細節和對話--其中大多數是有文本根據的--希望由此能夠為我枯澀的筆墨,增添一點點活力。同時,朱光潛畢竟是學者,是美學家,其理論上的成就,他的學術思路、方法,對於特定的學術話語方式的選擇和運用,他幾次重要的學術轉向及其語境,也是敘述評說的重點,我頗有著不同於他人的理解。不過,時過境遷,出版行業的目標和運作規則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2008年我快寫成書稿時,和丁寧女士聯系出版事宜,不料出版社已經停止出版“中國現代作家傳記叢書”了。
2009年,我把基本完成的《朱光潛傳》書稿申報了“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根據申報要求,請錢理群、鄧曉芒、閻真先生寫了專家推薦意見。令人欣慰的是,書稿得到了評委們的充分肯定,順利立項,因此,我對至今尚不知其名的所有評委心懷感激,尤其感到高興的是在學術評價體系受到學界普遍質疑的語境中,畢竟存在著超越個人功利性的評價程序。
去年年底,全書完成,妻子貝京細讀一過,補正了不少行文疏漏,甚至還發現了個別引述文字原文的錯漏。
感謝責任編輯陳鵬鳴先生、孫牧女士為本書所作的認真編校。深深感激所有獎掖、幫助過我的人!也誠懇希望讀者指正本書疏誤不當之處。(本文為《朱光潛傳》作者自序,標題為編者所加)
作者簡介:
王攸欣,中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學術史及哲學、比較文學研究。出版專著《選擇·接受與疏離--王國維接受叔本華,朱光潛接受克羅齊美學比較研究》、《朱光潛學術評傳》等多部。
(責編: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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