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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科文庫>>歷史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析

黃珅  2012年05月07日13:46  來源:文匯報

  嘉慶四年,署名“空空主人”的《豈有此理》問世。此書第一篇《難“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第一句即雲:“亭林先生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不過,嚴格些說,這八字出自空空道人的概括,顧炎武的原話是: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日知錄》卷十三《正始》)

  “國家”和“天下”,是常被前人混淆的兩個概念,空空主人也未免此弊。而顧炎武則作了明確的區分,“國家”僅是一家之國,即一家一姓的皇朝,“天下”才是普天之下萬眾賴以生存的社會,由此又引申出對國民和臣民這兩個概念及其責任的區分。國家以百姓為本,也是以天下為本,保護國家,首先得捍衛天下,這是每個人應盡的責任。在此,顧炎武已經提出有關國民意識的問題。

  這也是明末清初一些杰出思想家共同思考的問題。在顧炎武之前,被譽為萬歷間天下“三大賢”之一的呂坤,有一段話,詞意相仿:“充一個公己公人心,便是胡越一家﹔任一個自私自利心,便是父子仇讎。天下興亡,國家治亂,萬姓死生,隻爭這個些子。”(《呻吟語》卷一內篇《存心》)王夫之也有一段相似的話:“在上之仁而言之,則一姓之興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讀通鑒論》卷十七)提出“唯保天下者,可以有天下。”(《讀通鑒論》卷三十)在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唐甄《潛書》等著作中,都有類似的振聾發聵之語。

  盡管語詞相仿,但內涵卻未必完全一致。黃宗羲等人的關注點在政治體制,而呂坤和顧炎武的出發點則在道德教化。《日知錄》卷十三,所論全在風俗、清議、名教、廉恥。顧炎武贊同蘇軾和羅從彥的看法:“歷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厚薄。”“廉恥者,士人之美節﹔風俗者,天下之大事。”(《日知錄》卷十三《宋世風俗》《廉恥》)即國家治亂,與社會風氣、士民品節相關。顧炎武的道德說,分兩個層次,一是個人道德:要知恥,有愛心﹔二是社會道德:要愛國,有社會責任感。后者相同於梁啟超認為“新民”必備的“公德”,章炳麟所說的“革命之道德”。“博學於文”,“行己有恥”出於《論語·顏淵》和《子路》篇。顧炎武將二者合而為一,以此作為治學、立身的准則。“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說,正是正風俗、倡廉恥的重要內容。在顧炎武看來,當天下興亡面臨挑戰之際,每個人都必須對自己的行為作出抉擇,不容回避。唯有責者方有恥,否則,就是無恥之徒。正是有了道德內涵,有了知恥之心,“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才能擺脫政治瓜葛,拋開利害關系,融入自覺的意識,成為每一個普通人應盡的責任。

  晚清學者朱一新認為顧炎武“剛介之節,得諸孟子者尤多”(《無邪堂答問》卷五)。而陳澧從思想淵源著眼,說得更加具體明白:“孟子論天下一治一亂,而曰‘我亦欲正人心’。顧亭林之言足以暢其旨。其言曰:‘目擊世趨,方知治亂之關,必在人心風俗。而所以轉移人心,整頓風俗,則教化紀綱為不可闕矣。百年必世養之而不足,一朝一夕敗之而有余。’亭林在明末亦一孟子也。”(《東塾讀書記》卷三孟子)不過,孟子還是有條件的獻身:“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卷十三《盡心上》)而顧炎武則是無條件、全身心的奉獻,無論窮達,都要兼濟天下。

  顧炎武生活的時代,是明朝滅亡、滿清入主中原的時代。清軍入關,鐵騎長驅直下,蹂躪江南,所經之處,民眾奮力抵抗。明末愛國志士,殺身成仁,遠較前代為多。顧炎武亦奮身投入抗清斗爭。清初常熟吳龍錫《偶成》詩雲:“終南山下草連天,種放猶慚古史箋。到底不曾書鵠板,江南惟有顧書年。”(王應奎《柳南隨筆》卷四)時代的需要,顧炎武的人格魅力,使“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話,很自然地承載著更多與氣節相關的內容。特別是當一家之國與萬眾之天下面對共同的威脅,同仇敵愾、休戚與共之際,這八字,更被賦予了深明民族大義、抵御外侮的含義。

  晚清外患頻仍、民族矛盾異常尖銳,正與明末清初相仿。空空主人和顧炎武的關注點雖然不同,但他所概括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八個字,因簡潔明白,在新的歷史時期,成了朝野各界人士表達救亡的心聲。曾國藩於清代學者,最推崇顧炎武,曾命其子曾紀澤繪古今聖哲圖像,自文王、周公直至當代,共三十二人,藏於家塾,其中就有顧炎武,並作文贊道:“我朝學者,以顧亭林氏為宗,《國史·儒林傳》襃然冠首。吾讀其書,言及禮俗教化,則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誰之志,何其壯也!”(曾文正公詩文集文集卷二《聖哲畫像記》)其幕僚周騰虎赴上海催餉,臨行前,曾國藩贈以“匹夫之賤,與有責焉”(《求闕齋日記類鈔》卷上)。在與沈葆楨的信中,他同樣從正人心、維風俗、倡廉恥著眼,以此相勸勉:

  賞罰之任,視乎權位,有得行有不得行,至於維持是非之公,則吾輩皆有不可辭之任,顧亭林先生所稱匹夫與有責焉者也。(《曾文正公書札》卷四)

  張之洞的《勸學篇》,堪稱洋務派的綱領性文獻,開篇即標舉顧炎武的“匹夫有責”說:“范文正為秀才時,即以天下為己任。程子曰:‘一命之士,苟存心於利物,於人必有所濟。’顧亭林曰:‘保天下者,匹夫雖賤,與有責焉。’夫以秀才所任,任者幾何?一命所濟,濟者幾何?匹夫所責,責者幾何?然而積天下之秀才,則盡士類﹔積天下之命官,則盡臣類﹔積天下之匹夫,則盡民類。若皆有持危扶顛之心,抱冰握火之志,則其國安於盤石,無能傾覆之者。”(《勸學篇》卷上《同心第一》)

  清末國益危,憂益深,無論是維新派,還是革命派,都高揚“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之說,以激勵士氣,鼓舞民心。梁啟超生平最敬慕顧炎武為人,深信他不但是經師,而且是人師。認為明清之際抗清義士的壯舉,喚起近代民族意識的覺醒﹔近數十年以經術影響政體,也是繼承了顧炎武等人的學術精神。其《戊戌政變記》,內引黃遵憲《南學會第一次講義》:“范文正做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況一鄉一邑之事,而可諉其責耶?顧亭林言風教之事,匹夫與有責焉。曾文正公論才,亦以風俗為士夫之責。願與諸君子共勉之而已。”(《戊戌政變記》附錄《湖南廣東情形》)

  1915年5月,袁世凱與日本簽訂喪權辱國的“中日條約”(二十一條),梁啟超論中日交涉,作《痛定罪言》,最后說:“今欲國恥之一洒,其在我輩之自新。我輩革面,然后國事始有所寄……我勿問他人,問我自己。斯乃顧亭林之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也。”(《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三)

  1936年,章炳麟去世,蔡元培贈挽聯:“后太沖炎武且二百餘年,驅韃復華,竊比遺老﹔與曲園仲容兼師友風義,甄微廣學,自成一家。”章炳麟初名學乘,字枚叔,后改名絳,號太炎,就是表明自己是黃宗羲(太沖)、顧絳(炎武)抗清遺志的繼承者。他從革命道德的需要出發,強調“匹夫有責”說的積極意義:

  如上所說,則道德墮廢者,革命不成之原。救之何術?固不可知。雖然,必待由、光、夷、齊而后正之,則如河清之不可俟矣。昔顧寧人以東胡僭亂,神州陸沈,慨然於道德之亡,而著之《日知錄》,曰:“……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案:顧所謂保國者,今當言保一姓﹔其雲保天下者,今當言保國。余深有味其言“匹夫有責”之說,今人以為常談,不悟其所重者,乃在保持道德,而非政治經濟之雲雲。吾以為天地屯蒙之世,求欲居賢善俗,舍寧人之法無由。(《太炎文錄》初編《別錄》卷一《革命道德說》)

  章炳麟分析了中國社會各階層的道德狀況,以及革命黨人道德墮落的問題,提出以顧炎武有關道德的學說,特別是知恥、重厚、耿介這三條,作為拯救社會道德淪喪、提升革命黨人素質的良藥。

  蔡鍔在就任雲南新軍協統時,受雲南新軍第十九鎮統制鐘麟同委托,為培養新軍,編精神講話,於是摘錄曾國藩、胡林翼“洞中竅要,深切時弊”的言論,分類編輯,成《曾胡治兵語錄》。其第七章《公明》,就引了上述曾國藩致沈葆楨的一段話。

  隨著清朝的滅亡,中國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無論觀念怎麼更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話,由於始終具有激發世人愛國熱情的積極意義,因此傳誦眾口,成了留給后世寶貴的精神遺產。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責編:秦華、陳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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