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包羅萬象又紛繁蕪雜,這是當前散文創作的基本面貌。此中頑疾有何表現?緣由如何?“藥方”何在?本版從今日起開辟“文事聚焦·問診當下散文創作”欄目,邀請專家從各個向度進行闡述,發表高見,並期待引發更為全面而深刻的思索。
如今,散文似乎愈來愈好寫。不論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學者,還是普通的老百姓,上自八旬老翁下到十三四雛子均可染指。所以,上世紀90年代以來它的行情開始看漲,報刊辟專欄,出版社出叢書,社會上開筆會,什麼小女人散文、大文化散文、新散文、新媒體散文、原生態散文、在場主義散文等,眾聲鼎沸,五花八門。“好寫”與“走俏”的互動,使曾經沉寂的散文園地變得熱鬧、繁榮起來,有論者甚至把上世紀90年代稱為“散文的時代”。
進入新世紀,散文創作卻出現了明顯的滑坡。盡管創作隊伍依舊壯觀,產量更加驚人,並在題材視域與個體風格的拓展、處理日常現實生活的激變能力和藝術技巧的普遍提升等方面,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可是其表面的喧嘩已掩飾不住內在的混亂,不但在對拳頭作家和經典文本的輸送上大為遜色,而且在寫作難度的克服、藝術可能性的尋找上未提供出多少新質,即便是創作自身也存在著一些本質的失衡現象。
為什麼散文創作再度陷入低谷?這固然和市場經濟的沖擊、大眾消費文化的風行、回溫的詩歌與長篇小說的上擠下壓等因素有關,但是散文創作的文風問題恐怕也難辭其咎。
說到文風,在這裡已不僅是文章風格的意思,而指代著超越於文章風格之上的一種創作風氣和傾向。放眼當下散文創作的文風,至少有幾點亟待反思和調整。
“一窩蜂”似的同質化
把經典和大師當范本學習不失為一條成功之道,但若一味臨摹、仿制,就會適得其反。《文化苦旅》之后,各種面貌的“余秋雨”紛紛在人文傳統、自然山水、歷史文化題材中尋覓、穿行﹔劉亮程一出,無數崇拜者便爭相在村庄、河流、麥地等鄉土意象的原野上開鐮收割﹔尤其在周德東、洪燭、周國平等輻照下,報紙副刊和流行雜志上的青春美文、哲思小品,更是“鋪天蓋地”,令人目不暇接。
這種趨同現象,和一些成名作家作坊式的批量生產聚合,把個人化的創作行為又改寫成了集體書寫,充滿了似曾相識的重復感,創造力日漸萎頓,雖然很多跟風之作技巧圓熟精致,頗具煽情能量,但還是因缺乏應有的鮮活與生氣而令人厭煩。
像大量逆現代化潮流而動的鄉土散文,的確以鄉土閑適、純朴、安靜品性的認同,暗合了現代人尋找精神家園的精神脈動,對抗了都市工業文明的喧囂異化,可這些多為都市作者想象、炮制的土地神話,在某種程度上偏離了現代鄉土古朴而悲涼的靈魂內核,它在如今后工業的社會裡表演,也有幾許滑稽味道,並且面對流轉的人生現實和繁復的心靈變幻,過度承襲他人的思維方式、表現手段與形象系統,不可避免地會發生錯位與沖突,使藝術傳達趨於貧困,而從題材選擇、感情狀態、感覺習性到想象路線、遣詞造句乃至文章題目等高度趨同的“類”化,則使大量的創作個體形象模糊,千人一面,讓讀者產生審“美”疲勞自然在所難免。
偏於抒情與記事的“自戀症”
賈平凹在《散文的看法》中斷言:“唾棄輕而狂的文風,有人卻走向另一絕地,使散文的題材狹窄,精神脆弱。”這切中了散文界要害,即一度減輕的自戀症在新世紀又開始發作、加重。
對宏大敘事的厭倦,使許多作者的個體情感和經驗不自覺地膨脹,充斥報刊的到處是“自我”色彩濃郁的抒情與敘事,而且多停浮於游山觀水、吟風弄月、傷情懷舊的把玩,輕鬆自娛、思想貧血現象頻繁發生。
如那些矚目於婚戀之類的消閑題材、自得其樂的小女子散文與小男人散文和那些講究客觀真實、質感復現的在場主義、原生態散文等,就大都平面世俗,輕軟瑣屑,雞零狗碎,仿若生活的流水賬,內質孱弱。
像發表於《散文百家》的《狗肉蘸鹽花下酒》,十足的細膩、朴實、原生態,先寫屋裡幾個人在用狗肉蘸鹽花下酒,然后猜測狗的來路、何時吃狗肉最佳,再說鄉下殺狗、燉狗的種種細節,中間夾雜兩個狗的忠誠故事,最后寫到冬天裡大家圍坐桌旁吃狗肉,因狗肉的緣故而異常溫暖。作者把生活中的事象移植到作品裡,像是展現北方習俗、“狗性”可靠,又像是什麼都不表現,只是吃狗肉事件過程和細節的本真敞開,拉雜啰嗦,談不上什麼深邃的內涵,也少將生活轉換為藝術的審美因子。
這兩種偏於抒情與記事的路線,都在無形中助長了散文的淺薄平庸,減弱了散文的骨力和鈣質。其實,上乘的散文應像史鐵生揭示人生困境的《我與地壇》、張承志張揚崇高境界的《清潔的精神》那樣,達成情、意、知的三位一體,在介入現實、傳達真情實感的同時,自然地凸顯出深刻體驗和思想的筋骨,給人展開一片智慧的家園,情理渾然。
貪“大”文化情結日益膨脹
周濤、李輝、韋君宜等文化散文的成功和賈平凹借助《美文》對“大散文”的倡導,雙向激發了作者們心中潛存的宏大意識與情結,一時間求思想、境界、氣魄、容量之大成為一種風尚,長篇散文、系列散文在文壇此起彼伏,其熱度至今不減。
這種追求縱橫捭闔,文思闊達,濃化了散文的文化氛圍,利於表現民族精神與東方智慧,也是對自戀症的一種積極扼制,像閻連科的《我與父輩》、王充閭的《張學良:人格圖譜》、梁鴻的《中國在梁庄》就或以辛酸鄉土經驗的質朴回眸,或以愛國功臣張學良心靈的散點透視,或以底層人生和吁求的深切觸摸,產生了撼人魂魄的力量。
但是大量作品向“后”看,在逝去的歷史甚至遠古洪荒中馳騁想象,一些作者對觀照對象既沒有深入的情感體驗,又沒有充分的理性認識,所以隻能浮面地羅列地名景觀、風俗事件、傳統思想等知識元素。由於缺少當代意識的燭照,過分依賴於文化意識,他們建構的文化空間常常人氣稀薄,異常空泛,是生態的而非心態的,是文化的而非文學的,疏離了具體現實和當下心靈,結果是留下了不少文化贗品。
特別是有些作者借長篇、系列之名,不在深度、高度上做文章,倒把體積搞得“大”有趕超短篇、中篇小說之勢,拼命比長度比篇幅,而實質上卻散漫隨意,冗贅不堪,水分飽滿,“瘦身”是大勢所趨。
我想最好的散文是能夠切近讀者的心靈與日常現實,充滿人間煙火之氣,王兆勝的《母親的光輝》、《三哥的鉛色人生》、《與姐姐永別》等親情散文之所以催人淚下,就在於其感情發自肺腑,誠摯真切,有“心”的重量﹔好的散文更該慮及當下讀者生活的快節奏,盡量簡捷,同煉情煉意煉味一起煉言。
“散文”的腔調過盛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很多人都覺得散文即“美文”,其結構必巧,語言必美,這種近於迷信的觀念使“文勝於質”的傳統散文弊端至今仍時時存在,很多作者努力把散文寫得更像“散文”。隨便翻開一篇文章,就是這種文採飛揚的詩化狀態。
有篇《散文是棵樹》寫道:“百鳥的鳴唱,常常在樹上囀出華麗的辭章。散文這棵黃果樹,它既有清一色墨綠的朴實與安詳,也有花團錦簇的繁華與喧囂。不同的輕風吹來,吹出了不同的色彩,不同的姿態。要麼鵝黃,要麼深綠,要麼卷曲,要麼舒展。”其擬人象征的手段、托物言情的構思、精致婉約的風格及華麗講究的辭藻,不能說不美,但總讓人感到它太美太玄,太端庄高雅,太注重技術經營,和普通的讀者生命之間隔著一層,有些不夠自然的矯情和牽強。
而像阿健巧妙揭示成功的門往往虛掩著、需要人們走出思維定勢將它輕啟道理的《虛掩著的門》,則走了一條簡雋朴素的路子,不做作,不賣弄,無艷詞麗句,少高難技巧,平平淡淡的語匯,娓娓道來的調子,卻清新自然,把道理傳達得澄澈清晰,有一種洗盡鉛華、直指人心的魅力。
好的散文就如散步,它應言之有物,准確生動,輕鬆隨意,遠離外觀的圓熟華美,而求內容、文字的透徹、本色和深入淺出,以“平淡”為最高境界,自然卻少矯飾,流暢又不雕琢,徹底從“像散文”的思維怪圈中走出。
文風不是小事,它往往是世道人心、時代風氣的外化。優秀的散文作家應該對易學難工的文體散文懷著一顆敬畏之心,重真誠,戒浮躁,揚自然,去粉飾,既豐富情感血肉,又鍛造思想筋骨,讓散文具有感染性與震撼力,更收放有度,平易可親。
(作者為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編:秦華、高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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