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的作用被严重低估
历史学家不是历史过程、历史变迁的冷眼看客,而是始终身处历史发展的洪流之中。十分明显,“历史所研究的是历史学家也置身其中的人类自己的活动。历史认识的实质是人类的自我认识与自我反思。换句话说,历史研究的对象实际上是把自己对象化在时间隧道另一端的自我。这也就是说,历史学家不可能站在历史之外来研究历史,史学的对象永远也不可能外在于自己”。在人之外没有历史,历史的连续性实质上就是人类的连续性,“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同一个连续体的组成部分”——这个“连续体”当然就是人类自己。不错,“弹指俄惊六十年,曾看沧海变桑田”。古今之间的确已经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变迁。但变化的只是舞台,是道具,是背景,演戏的人没有变。即使人变了——从“奴隶主”变成了中世纪的“贵族”,再变成了现代的“资本家”,那也不过意味着人所扮演的“角色”的变化,而人性本身并没变。“古今之世殊,古今之人心不殊,居今之世,以今人之心,上通古人之心,则心心相印,古人之心,无不灼然可见。”所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情”,也是就古今人性而言的。古今人性是相通的,这是全部历史研究进行的前提;历史研究的深度与广度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反映了历史学家对人性体验的深度与广度。这些都说明,历史学家其实就在历史之中,历史研究的是史家消失了的同类。
史学家不仅在历史之中,同时更是新的历史的创造者。事实上,历史学家在以往历史创造中所起的作用被严重低估了。哈耶克主编的《资本主义与历史学家》一书可以为这一看法提供印证。
哈耶克所编辑的这本论文集,主题是讨论“历史学家是如何论述资本主义的”特别是“工业革命”的。长期以来为人们所熟知的“历史事实”是:随着“资本主义”(或者是“制造业”“工厂制度”)的兴起,工人阶级的状况反而恶化了,社会上最贫穷、人口也最多的那部分人的境遇恶化了,以至于“连美国人、欧洲人也相信,工业革命就是皮包骨的童工,就是暗无天日的矿区,就是每天工作18个小时的纺织女工,就是伦敦街头的孤儿、残疾人、妓女”,就是著名的“圈地运动”等等。这本论文集的作者们通过所掌握的统计数字及其他证据指出:这都是历史学家们对“真相”和“事实”的“歪曲”。在他们看来,“历史上发生的实际情况是,工人阶级的境遇一直在缓慢而程度不一地改进”,“有种种证据表明,社会依然存在严重的不幸,但是没有一个证据可以证明,这些不幸比以前更严重或者哪怕是一样严重”,统计资料“可以使我们很有把握地确定:公众的健康状况总体上改善了,而不是受到了损害”,等等。“工业革命对于穷人到底是祸是福”当然不是笔者这里所要讨论的问题,笔者感兴趣的是哈耶克由此所引发的对历史学家作用的估计。在《历史学与政治》这篇“导论”中,哈耶克说,“历史记录对于民意的影响,很可能比那些创造新理念的政治理论家更持久、也更深刻”,当然也“更直接”。因此,“在新的政治理念为一般公众所接受的间接的、迂回的过程中,历史学家处于非常重要的位置”。在他看来,“即使是那些从来没有阅读任何一本历史著作、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历史学家的名字的人们,也是透过历史学家的眼镜来认识历史的。”他的结论是,历史学家们对“工业革命”苦难的强调和描述,“主宰着过去两三代人对政治的思考”,也就是说:“历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关于工业革命历史的种种充满偏见的叙述,对于现实的政治、社会、经济制度安排,产生了非常重大的影响。”
毫无疑问,哈耶克在这里这样渲染历史学家的作用,是与他特定的意识形态动机分不开的,但是,他同时也揭示出了一个知识论事实:历史研究、历史编撰的行为本身是塑造未来的重要力量,并且其力度似乎还大过站在历史前台的政治学家。历史学家对“工业革命”的“苦难”事实的呈现所引发的人们试图重新安排历史道路的后果,只是其中的一个明显的例子而已,事实上,历史学家所传播的历史观点对历史创造者的渗透和支配是一个非常普遍的事实。有一个现象曾令笔者百思不得其解:中国人为什么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一个贫穷与匮乏的“社会主义”?——接受者中包括许多“知识分子”和“小知识分子”。后来我在出于其他需要集中翻读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翦伯赞的《中国史纲》(第1卷)和吕振羽的《简明中国通史》时,突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历史学家们对“原始社会”种种“无阶级”现象的渲染,使人们感到:“公有”、“平等”、“大同”是历史的最大价值,至于在这同时是否“贫穷”、“落后”和“匮乏”则无关宏旨,后来的种种制度变迁,当然有其他更深刻更根本的原因,但也绝对和历史学家所传播的关于“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的历史知识、历史观念密不可分。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历史学家是一个有些古怪、有些神秘的群体,他们目光总是投向遥远的过去,交谈的对象是早已逝去的古人,他们是书斋里的学者、象牙塔中的隐士,在很大程度上与活生生的现实生活是隔绝的。然而,事实恰恰相反,真正的历史学家是社会现实积极的参与者和塑造者,只不过具体方式不同,他们用笔书写历史,这些历史作品会影响和改变人们的思想和行动,从而间接地创造历史。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对现实的热忱,决定着史学家所提供的历史认识的温度。从现实生活中提炼重大的社会问题,然后从历史的角度进行探索,是当今史学家无法推脱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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