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年年5月,差不多是北京最好的季節,樹葉綠得發光,鮮花艷得醉人,陽光金亮金亮的讓人想歌唱。一代文學大家汪曾祺先生,就選擇了在5月的福氛中永久地睡去。至今年,他已經安眠15個春秋。
汪先生是我國當代文學史上著名的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早年畢業於西南聯大,歷任中學教師、干部、編輯、北京京劇院編劇。在中短篇小說創作上獨辟蹊徑,成就卓著,自成一家,先后著有小說集《邂逅集》,小說《受戒》、《大淖記事》,散文集《蒲橋集》,有《汪曾祺全集》出版。他的作品廣為讀者大眾喜愛,不脛而走﹔他但求寫得好,不問名、利、官的人生態度,亦給當代文人和國人樹立了為人處事的榜樣。
確實,學習一位大師、學習汪曾祺先生,不僅是學習他的遣詞造句等寫作技巧,更要學習他的境界、他的為人、他對文學和文化學術的恭敬之心、他嚴謹的學風,還有他對人類、對世界、對美的熱愛與追求。
文學界沒有忘記他,眾多作家寫過眾多回憶和紀念文章,但有獨特個性的汪先生的故事還遠未講完。今天我們特發表兩篇新作,情節和細節都是獨家披露,故曰“不為人知的汪曾祺”,並以此紀念汪曾祺逝世15周年。
上世紀80年代,聶華苓與丈夫在愛荷華大學成立了國際寫作中心,許多大陸作家去過那裡。聶華苓早年在大陸,1949年去台灣,后入籍美國。她在台灣時就和殷海光、胡適這樣的人有交往,對異端者流頗有感覺。她欣賞的人都有點特色,成立國際寫作中心,舉辦筆會,就是給她心儀的作家創造聚會的機會。
不少中國作家應邀參加過愛荷華國際筆會,丁玲、艾青、蕭乾、王蒙、邵燕祥、王安憶等,都為筆會增色不少。但這些人到了美國,都不太按照媒體的意願發言,他們對中國的問題的表述都很含蓄,有的干脆拒絕發言——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1980年前后,中國剛剛從“文革”浩劫中走出來,作家們的心靈還沒有放開,對外界也很隔膜,這種心態給聶華苓留下很深的印象。
汪曾祺去愛荷華寫作中心是在1987年8月。同行的大陸作家有吳祖光等,還有台灣的陳映真。那時候,不是人人可以出國的,作家能去那裡是一種榮譽,對汪曾祺來說,此次外出還有意外的收獲。
他在美國有許多熟人:楊振寧、李政道、王浩、張充和……他們都是西南聯大時代的關系,彼此隔絕了幾十年。那些出去的朋友,在美國的大學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精神在朗照裡面,自然沒有國內人的滄桑感。可是汪曾祺不太想打擾大家,隻想看看,寫寫,散散心而已。剛出國門,從東京轉機到舊金山,一路很順,服務人員的態度之好讓他頗感溫暖,覺得國內的質量是遠遠不及域外的——“文革”災難使國氣大傷,人與人之間不復有親昵的交流,至少在社會層面,普遍的冷漠對大家都是個傷害﹔而域外與此的對比反差,讓他頓生痛感。
他的日程安排得鬆弛有度:來前邵燕祥告訴他不要去寫長篇的作品,他這樣做了,不過是寫點“新聊齋”之類的東西,還去了紐約、波士頓、芝加哥等地。印象最深的是美國的寬鬆度,比想象的要高,大家可以隨意思考和表達。在給妻子的信裡,他多次發出這樣的感嘆。后來,在《林肯的鼻子》一文裡,他全面描述了自己的感受:
林肯墓是一座白花崗石的方塔形的建筑,墓前有林肯的立像。兩側各有一組內戰英雄的群像。一組在舉旗挺進﹔一組有揚蹄的戰馬。墓基前數步,石座上還有一個很大的銅鑄的林肯的頭像。
我覺得林肯墓是好看的,清清爽爽,干干淨淨。一位法國作家說他到過南京,看過中山陵,說林肯的墓和中山陵不能相比——中山陵有氣魄。我說:“不同的風格”——對,完全不同的風格!他不知道林肯墓是“墓”,中山陵是“陵”呀。
我們到墓裡看了一圈。這裡葬著林肯,林肯的夫人,還有他的三個兒子。正中還有一個林肯坐在椅子裡的銅像。他的三個兒子都有一個銅像,但較小。林肯的兒子極像林肯。紀念林肯,同時紀念他的家屬,這也是一種美國式的思想——這裡倒沒有林肯的“親密戰友”的任何名字和形象。
走出墓道,看到好些人去摸林肯的鼻子——頭像的鼻子。有帶著孩子的,把孩子舉起來,孩子就高高興興地去摸。林肯的頭像外面原來是鍍了一層黑顏色的,他的鼻子被摸得多了,露出裡面的黃銅,锃亮锃亮的。為什麼要去摸林肯的鼻子?我想原來是因為林肯的鼻子很突出,后來就成了一種迷信,說是摸了會有好運氣。好幾位作家握著林肯的鼻子照了像。他們叫我也照一張,我笑了笑,搖搖頭。
歸途中路過詩人埃德加·李·馬斯特的故居。馬斯特對林肯的一些觀點是不同意的。我問接待我們的一位女士,馬斯特究竟不同意林肯的哪些觀點,她說她也不清楚,隻知道他們關系不好。我說:“你們不管他們觀點有什麼分歧,都一樣地紀念,是不是?”她說:“隻要對人類文化有過貢獻的,我們都紀念,不管他們關系好不好。”我說:“這大概就是美國的民主。”她說:“你說得很好。”我說:“我不贊成大家去摸林肯的鼻子。”她說:“我也不贊成!”
途次又經桑德堡故居。對桑德堡,中國的讀者比較熟悉,他的短詩《霧》是傳誦很廣的。桑德堡寫過長詩《林肯——在戰爭年代》。他是贊成林肯的觀點的。
回到住處,我想:摸林肯的鼻子,到底要得要不得?最后的結論是:這還是要得的。誰的鼻子都可以摸,林肯的鼻子也可以摸。沒有一個人的鼻子是神聖的。林肯有一句名言:“All men are created egual.”(所有的人生來是平等的)我還想到,自由、平等、博愛,是不可分割的概念。自由,是以平等為前提的。在中國,現在,很需要倡導這種“created egual”的精神。
美國之行的刺激很多,最刻骨的大概就是這個片段。中國人經歷了革命,依然不脫奴相,在文化上似乎還倒退了許多。想起自己的右派生活與“文革”命運,汪曾祺的內心裡都是苦楚的。思想被撞擊的時候,也恰是一種精神自覺的時候。
他沒有想到在美國與一些台灣作家有了交流的機會。兩岸作家在異地相逢,各自吐出心中的苦樂,給彼此的刺激都很大。陳映真是汪曾祺喜歡的台灣文人,其性情讓他有了少有的感動。陳氏是台灣少見的有責任感的人,小說的現實意識比一般人深,審美的路徑來自魯迅的啟示很多。他為人熱情、厚道,文風與汪曾祺差距很大,奇怪的是倆人的心卻貼得很近。有一次我在香港與陳映真提及汪曾祺,陳很是贊佩。這個現象使我多次自問:兩個如此不同的人,能很美地交流,在中國現代文學中是可以深究的現象吧?汪曾祺在給老伴的信中寫道:
十八號“我為什麼寫作”討論會,我以為可以不發言,結果每個人都得講。因為這次講話是按中文姓氏筆劃為序的,我排在第三名。幸虧會前稍想了一下,講了這樣一些:……我為什麼寫作,因為我從小數學就不好(大笑)。
我讀初中時,有一位老師希望我將來讀建筑系,當建筑師——因為我會畫一點畫。當建筑師要數學好,尤其是幾何。這位老師花很大力氣培養我學幾何。結果是喟然長嘆,說“閣下之幾何,乃桐城派幾何”(大笑),幾何要一步一步論証的,我的幾何非常簡練。
我曾經在一個小和尚廟裡住過。在國內有十幾個人問過我,當過和尚沒有,因為他們看過《受戒》(這裡的中國留學生很多人讀過《受戒》)。我沒有當過和尚。抗日戰爭時期,日本人打到了我們縣旁邊,我逃難到鄉下,住在廟裡。除了准備考大學的教科書之外,我隻帶了兩本書,《沈從文選集》和《屠格涅夫選集》。我直到現在,還受這兩個人的影響。
我年輕時受過西方現代主義的影響,寫詩很不好懂,在大學的路上,有兩個同學在前面走。一個問:“誰是汪曾祺?”另一個說:“就是那個寫別人不懂,自己也不懂的詩的那個人。”(大笑)我今年已經六十七歲,經驗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春夏秋冬,我不得不從雲層降到地面。OK!(掌聲)
這次討論會開得很成功,多數發言都很精彩。聶華苓大為高興。
陳映真老父親(八十二歲)特地帶來了全家(夫人、女兒、女婿、外孫女)坐了近六個小時汽車來看看中國作家,聽大家講話。晚上映真的姑父在燕京飯店請客。宴后映真的父親講了話,充滿感情。吳祖光講了話(他上次到lowa曾見過映真的父親),保羅·安格爾抱了映真的父親。兩位老人抱在一起,大家都很感動。我也抱了映真的父親,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后來又抱了映真,我們兩人幾乎出聲哭了。《中報》的女編輯曹又方親了我的臉,並久久地攥著我的手。
宴后,聶華苓邀大家上她家喝酒聊天。又說,又唱。分別的時候,聶華苓抱著鄭愁予的夫人,還有一個叫藍菱的女作家大哭。
這封信寫得很傳神,畫面感與人的諸種感情都栩栩如生地呈現著。當時在國內,不可能這麼放鬆,在經歷了殘酷的內亂后,在第三地相向而望,感傷是必然的。中國近百年的命運,使許多文人不得舒坦地選擇路向,真的滿面瘡痍。華人的思想與藝術彼此繚繞著,不得開放,唯少數人得以自由書寫。想起來,大家都是有些氣悶的。
汪曾祺知道自己的跑馬觀花不可能知道美國的根本面目。他在各地玩得很有興致,但因為英語不好,顯得不太自如,於是后悔早年的疏忽,沒能掌握外語的技能。外出自然要應酬,要講話。他先后被安排在耶魯大學和哈佛大學、賓大等地演講。那時候,中國大陸正在搞思想解放運動,洋人們很希望他談談政治問題。謹小慎微的汪曾祺回避了這些敏感的話題,所講的無非是語言問題和責任感一類中性的內容。但這些內容也內藏著荊棘,是帶刺的,在審美理念上完全不同於國內的主流,他的思路已經回到文學家的狀態裡,語言深處是個性主義的東西為多。在別人的眼裡,他顯得精明、自然、可愛。朱德熙甚至說,汪曾祺在美國華人眼裡很有人緣,大家都喜歡他作品的味道。
在汪曾祺看來,當時中國文壇最大的問題,是語言的表達出現了麻煩:普遍的八股,普遍的無趣在充斥著文壇。他到處講文字的味道,智慧的語句的要義。看似形式主義的問題,實則因為精神的軀體被腐蝕了。在赴美前,汪曾祺在《文藝研究》上就寫過《關於小說的語言(札記)》,在美國的大學依然講這個內容。比如在哈佛的講演題目是《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說起了古人所雲的“氣”的問題,他說:
語言的美,不在語言本身,不在字面上所表現的意思,而在語言暗示出多少東西,傳達了多大信息,即讓讀者感覺、“想見”的情景有多寬廣。古人所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是有道理的。
國內有一位評論家評論我的作品,說汪曾祺的語言很怪,拆開來每一句都是平平常常的話,放在一起,就有點味道。我想任何人的語言都是這樣,如果每句話都是警句,那是會叫人受不了的。語言不是一句一句寫出來,“加”在一起的。語言不能像蓋房子一樣,一塊磚一塊磚,壘起來,那樣就會成為“堆砌”。語言的美不在一句一句的話,而在話與話之間的關系。包世臣論王羲之的字,說但看一個字一個字,並不怎麼好看,但是字的各部分,字與字之間“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痒相關”。中國人寫字講究“行氣”。語言是處處相通,有內在的聯系的。語言像樹,枝干樹葉,汁液流轉,一枝動,百枝搖﹔它是“活”的。
幾次的講演都屬於老生常談,引起的注意有多大,不太好說。但在我看來,是汪曾祺重要的寫作心得,他一生的經驗差不多在幾句話裡都說出來了。據說,當時聽演講的人很認真,他的語言也許感染了部分學子吧?但美國人對表達的問題不太注意,他們本來就是很注意自由精神的﹔而那時候的中國人,能意識到此點的,也確實寥若晨星。
短短的三個月,真是大開眼界。他開始想家了,覺出中國的一些好來。到美國最大的感受是寂寞,有留學生說:“美國是好山好水好寂寞,國內是真臟真亂真快活。”汪曾祺是否有類似的感受也未可知,但到美國一個月后他就開始思念起妻子與孩子來了,卻是千真萬確的。這裡有一個插曲:有一晚他睡覺時,屋裡闖進一個小偷,拿走了一些錢。這讓他大為不惑,感到美國是社會公平,而人卻很雜。這是他強烈的感受,有趣的是,此事除了和夫人說說外,並不多談的。
離開美國前,汪曾祺給聶華苓寫了一封信,說了諸多感謝的話。聶喜歡梁實秋,欣賞沈從文,對冰心、艾青也推崇備至。那麼說來,對汪曾祺的價值也有會心吧?汪曾祺在這位美國華人學者那裡,感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他和梁實秋不同,和沈從文也不同,當然和他們背后有相近的背景那是真的。在《懷念梁實秋》一文裡,聶華苓寫到對沈從文的喜愛,那是京派的余脈,很有意思的。汪曾祺等人的到來,對聶是一種舊夢的延續,對汪則是一個新夢的開始。許多年后,我到美國,走在紐約的大街上時,忽地想起汪曾祺當時在美國的感受。他說自己的硬殼裂了,真的傳神。
有許多去過美國的作家,后來寫作風格發生了變化,王蒙、王安憶就是例子。但和那些人不同,汪曾祺反而強化了對自己的選擇的自信。東方人固有之文明,亦可在此世間與洋人對比地進化。文化其實是種活法,是精神表達的通道。汪曾祺知道,故國的精神通道尚未全部打開,但他以為自己正是這個通道的敲門人。
(作者為著名作家、學者、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有文學作品集和學術著作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