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自古有之,於今尤甚﹔傳統社會中有之,轉型社會中尤甚﹔現實生活中有之,虛擬網絡上尤甚。經典的謠言研究始於二戰,從20世紀下半葉開始,西方的謠言研究視角逐漸由社會控制學派轉向社會心理學派並達成共識:謠言是未經証實卻廣為流傳的對現實世界的假想,或人們在議論過程中產生的即興新聞(improvised news)﹔作為一種集體交易(collective transactions),謠言能在一定程度上釋放個體焦慮,達成社會認知。中國學者對“謠言”一詞的學術定義受到社會環境和司法觀念的影響,往往帶有鮮明的價值判斷,基本上認為謠言就是有“特定/惡意動機”的“虛假”謊言。筆者對近年來中國互聯網上出現的一系列關乎社會問題、隸屬社會傳播、具有社會意義的“新型社會謠言”的研究顯示,與傳統的旨在造謠滋事的虛假信息相比,新謠言在性質上出現以下重要轉變。
多數新謠言背后無“惡意動機”
參與造謠傳謠的網民在多數情況下與謠言的主體無利益糾葛,因此,多數新謠言背后並無“惡意動機”。筆者對2003—2011年間被媒體公開報道的219起司法機關介入的造謠傳謠案所作的分析顯示,在65起提到造謠傳謠動機的案件中,僅有37%算是“特定/惡意動機”,比如發泄不滿、商業誹謗、煽動群眾、詐騙錢財、打擊報復或攻擊政府﹔另外63%則是出於好玩、起哄、開玩笑、引起重視、善意提醒、提高點擊率或獲取知名度。艾滋謠言流傳了十余年,謠言指向的主體在不同人群之間變換,而造謠傳謠的民眾亦經幾輪更替。如果說最開始的“艾滋西瓜”、“艾滋針”謠言的造謠傳謠者可能是出於特定的利益訴求,但隨著艾滋謠言與中國社會文化相結合並沉澱為一種固定的敘事形式,后繼造謠傳謠者的動機就顯得模糊難辨了。在“艾滋血”、“艾滋牙簽”、“艾滋羊肉串”等謠言的流傳過程中,參與者不是主動“趨利”,而是被動“避害”,不符合“惡意動機”的界定。深圳學童綁架案謠言中,驚慌失措的家長們通過在網上發帖,為回帖、征詢和求証而無意制造與傳播謠言,則更不應被視作“惡意動機”。日本核泄漏引發的謠“鹽”和搶鹽風波中,除了少部分推波助瀾從中謀利的商家,以普通百姓為主的造謠傳謠主力軍大多是在信息不明朗的情況下盲目跟風,他們本身就是謠言的“受害者”,顯然沒有“惡意動機”。
反映一定“社會真實”
就新謠言的具體內容而言,它是虛假的,但是,也體現了我們所處時空的部分社會真實。在艾滋系列謠言中,可以窺探到中國過去十幾年間在社會治安、醫療衛生、食品安全、人口遷徙、城鄉差距和民族矛盾等方面的諸多問題。網民之所以對謠言趨之若鹜,是因為它合乎網民既有的社會印象,即便它最終被証明是“謊言”,但在網民心中,它的解釋力卻比真相強大。關於謠言的真假之辨,筆者還想進一步強調,雖然大部分謠言最后被証實為謠言,但也不排除有些被視作謠言的信息被証實。如果一定要以“虛假”論“謠言”,那麼當“謠言”最終被証實之后,就會陷於前后矛盾的尷尬境地。以2007年的華南虎案為例,在打虎初期,面對網民“華南虎是假老虎”的質疑,陝西林業廳曾一再“辟謠”,結果華南虎果然是“紙”老虎,“謠言”變成了真相。
具有“替代性新聞”屬性
在非正式話語空間產生和流傳的新謠言,是一種“替代性新聞” (alternative news),用以彌補正式渠道的信息不足。目前,中國社會的正式與非正式話語空間的信息不對稱問題較為突出。正式話語空間的范圍擴大趕不上非正式話語空間飛速擴張,因此,兩者的信息鴻溝有不斷拉大的趨勢,這是新謠言層出不窮的直接原因。艾滋謠言盛傳於政府和媒體對艾滋病疫情諱莫如深的年代,在艾滋病成為重要社會議題並引起足夠的社會關注以后,艾滋謠言逐漸邊緣化。即便如此,偶然爆發的艾滋謠言仍具有很強的“預警新聞”價值。而在抵制家樂福事件、深圳學童綁架案、日本核泄漏發生的初期,正式渠道不能滿足民眾對信息的需求。在此情形下,網民或者利用信息技術甚至人肉搜索展開真相挖掘,或者通過“自媒體”(論壇、QQ群、博客、微博等)進行網絡直播,在紛雜無序的“集體交易”市場,謠言被賦予了“新聞”的價值與功能。
具有更強大的生命力
與傳統謠言相比,新謠言在三個層面上體現出更強大的生命力。首先,越來越多的新謠言偃旗息鼓后並沒有完全消失,而是凝結為民眾的集體記憶,在特定社會事件的刺激下不斷沉渣泛起。比如,瓮安和石首等非正常死亡事件中出現的涉及“性”和“毒”的謠言腳本,已成為民眾解讀非正常死亡的首選歸因,在2010年10月鳳凰少女跳樓事件中被再次使用。其次,和傳統謠言相比,新謠言更有可能出現系列化現象。比如,艾滋謠言分別以不同的版本在不同時期、不同地點反復出現和傳播,呈現出一種自我更新、自我復制、自我傳播的計算機病毒式的生命力。最后,筆者還觀察到由個體層面的流言到社會層面的謠言再到文化層面的都市傳說的畸形輿論發展三部曲,即便謠言的生命力已經枯竭,它的影響仍然有可能沉澱到文化中去,化身為都市傳說。如深圳學童綁架案所引發的流言、謠言和都市傳說就充分証明了這一點。從山林溪澗(流言:深圳南山外國語學校有個孩子失蹤了)到澎湃江水(謠言:深圳各個角落都有孩子失蹤/被綁)再到靜水流深(都市傳說:全國各地演繹出不同版本的兒童被綁故事),既是時間遞進、傳播范圍擴張的過程,也是“意義”不斷升華的過程。可見,當謠言走得更“遠”的時候,往往能讓我們對自己所處的時空看得更“深”。
構建謠言免疫體系
與傳統謠言在熟人社會中口耳相傳不同,新謠言主要通過新媒體(以互聯網和手機短信為代表)在陌生人中傳遞。謠言在傳統媒體中的傳播像“多米諾骨牌”,而在新媒體上的傳播則像“亂石投水”,后者因“蝴蝶效應”所產生的能量疊加遠遠高於前者。基於對新時代背景下謠言的具體分析,以下兩點思路的轉變將有助於應對以網絡謠言為代表的新謠言挑戰。
其一,新謠言的根源不在於新媒體而在於社會。因此,對新謠言的應對必須與社會情境結合起來,從正在進行的社會轉型中汲取力量,同時為進一步的社會轉型增加動力。這是新謠言應對策略的宏觀背景,一旦拋開了這個宏觀背景,任何具體應對策略都將治標不治本。
其二,在新媒體時代,謠言不再是偶見的“變態”,而是頻發的“常態”。現代科學再發達,也不可能清除所有的病毒,戰勝病毒與提高自身免疫力雙管齊下,才能保証我們的健康。同樣,我們的社會也不可能清除所有的謠言。因此,我們必須改變“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簡單化做法,著力增強全社會對謠言的免疫力。
“北京共識”首倡者喬舒亞·庫珀·雷默認為傳統大戰略應在“找到我們希望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樣子”的基礎上再傾盡全力實現它。在一個迅速變化的新時代,“世界會變得越來越復雜,新生事物會層出不窮”,我們不可能像傳統的大戰略那樣追求一個既定的目標,而是要讓全球免疫系統發揮作用,“馬上做出反應,甄別潛在的風險,調整自身以應對病毒的入侵,並最后實現對風險的控制和抑制”。在社會變遷和技術革新的雙重背景下,謠言在中國的發生和傳播具有越來越大的不確定性,隻有通過預警、控制和防范三大體系的縱橫聯動,才可能盡早發現謠言,盡快控制謠言,盡可能避免謠言再次出現,實現社會的“深度安全”(Deep Security)。
(作者單位:深圳大學傳媒與文化發展研究中心)
(責編:秦華、陳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