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榭茹(Cheryl Greenberg),美國三一學院歷史學教授(Paul E. Raether Distinguished Professor of History),此前曾在芬蘭赫爾斯基大學和美國哈佛大學授課﹔1981—1988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獲得美國史碩士和博士學位,是美國著名學者Eric Foner的第一個博士生﹔研究專長是非裔美國人史、美國種族與族群關系、20世紀美國史、美國研究和美國文化。當前研究的長期項目包括跨種族婚姻與身份認同、中產階級的文化消費觀等。
2010—2011學年,美國三一學院(Trinity College,Hartford)歷史學教授葛榭茹(Cheryl Greenberg)以美國富布萊特學者的身份,受邀到南開大學歷史學院任教。其間,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邀請葛榭茹教授來“社科大講堂”做了講座,隨后,她接受了本報記者的採訪,詳細介紹了美國種族主義的現狀、歷史淵源和經濟社會原因。
種族歧視的觀念根深蒂固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當初為何選擇“種族問題、種族關系”作為您的研究領域?
葛榭茹:美國之所以與其他國家不同,其中一個原因是美國人來自五湖四海。因此,美國人彼此分享著各自的不同點,強調個體的重要性和每個人歷史的重要性。
然而,要真正做到這一點卻不容易。如今,奴隸制早已終結,但是很多問題卻遺留下來,並不是所有人都“生而平等”,種族歧視的觀念依然根深蒂固。
我對美國歷史、美國人的生活、種族以及由於種族而帶來的分裂等問題感興趣。另外,我本人是猶太人。在很長時間內,猶太人沒有被歸為白人,也沒有被歸入非裔,因此猶太人讓種族問題變得更加復雜。因此,要理解美國、理解我自己,就需要理解美國的種族情況。這是我開始進入該領域的原因。
《中國社會科學報》:目前,美國的種族關系怎樣?
葛榭茹:這個問題比較復雜。美國建國之前以及建國初期奴隸制一直存在。奴隸制消除后,黑人依然受到不平等對待,生活在社會底層。因為奴隸制、種族歧視和種族隔離,在近兩個世紀裡,黑人被剝奪了很多權利和機會。隨著民權運動的興起,黑人為爭取權利和機會而奮爭。他們通過法律手段、政治手段、游行與集會等各種形式的抗議,為爭取受到平等對待而努力。
20世紀70年代以后,雖然已經有了確保黑人受到平等對待的措施,但是白人依然有種族歧視的觀念。因為白人在社會中處於主導地位,這一點很難在短時間內改變。例如,作為雇主的白人有雇佣黑人還是白人的決定權。雖然在雇佣勞動力時存在種族歧視是非法的,但他們可以找各種借口。
在美國,一個人所處的狀態和社會地位很大程度上是由出身決定的。以我自己為例,我出生於中產階級家庭,父親是大學教授,這意味著他們有足夠的錢供我念大學,我不用貸款﹔當我畢業進入社會后,他們幫助我買房。假設一個出生在美國的黑人,智商和我一樣,技能也差不多,但他父母的經濟條件不如我父母,因為他父輩那個時代機會要少很多,因此,他上大學唯一的辦法是貸款,畢業后也沒有父母的資助。結果,他們住在公寓裡,不僅沒有存款和房產,還要還貸。即使如今已經不存在種族主義了,黑人和白人的差距依然很大,黑人的機會比白人少很多。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當奧巴馬當選總統時人們會有如此多感嘆的原因。一方面,人們不得不承認,一個國家在短短50年間竟然有如此巨大的改變,從認為黑人是劣等的到黑人成為國家總統,甚至有人認為,美國已經超越種族主義了。但是另一方面,美國依然有很多問題,大多數黑人並沒有像奧巴馬那樣生於中產階級家庭,無法擺脫“機會很少”這樣的惡性循環。所以,即使白人丟棄了種族主義的觀念,即使如今美國選擇了一個黑人當總統,大部分黑人的地位依然不會很高。美國白人和黑人在法律上是平等了,大多數白人也在改變觀念,但是美國有著種族主義的歷史,嚴重影響著人們獲取真正平等的機會。
種族歧視:不僅是心理的,也是經濟的 《中國社會科學報》:歷史觀念的遺留是種族歧視存在的一個原因,還有其他原因嗎?
葛榭茹:正如剛才談的,美國之所以有種族歧視,長期以來所形成的觀念是一個原因。美國人從小被告知,黑人是劣等的。很多人雖然口頭上不說,但心裡依然相信。例如,在拍電視找角色時,可能會雇一個黑人演員演罪犯。導演或許說,我並不討厭黑人,只是想到犯罪時很容易聯想到黑人——因為從小是這麼被教育的。但是,當這個形象被搬到屏幕上,新一代美國人會形成一個印象:黑人是罪犯。所以,種族歧視部分源於觀念,無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的,且這種觀念通過不同途徑流傳下來。
另外一個原因,種族歧視被用作一種方式,確保某個團體的人得到盡可能多的機會,例如確保更多納稅人的錢用於白人學校。也就是說,種族主義不僅是心理上的,也是經濟上的。如果我們要追求真正的公平和平等,那麼就必須讓既得利益集團放棄很多好處。但他們並不覺得自己擁有的是額外的,而認為這是努力所得。甚至我自己都沒有完全意識到我的膚色對我的幫助有多大。
所以,當人類與種族主義抗爭時,不得不挑戰很多固有觀念。經常有學者指出,當經濟狀況比較好時,社會會對種族問題更慷慨和寬容。例如,民權運動發生在20世紀60年代,當時經濟狀況相對而言很好,因此白人也沒有覺得自己丟失了很多機會。但是,到了20世紀80年代經濟蕭條時期,這種“丟失”則帶來了直接的損失。如今,美國的經濟形勢很糟糕,所以突然出現了關於“不准移民”的各種論調,社會變得不再慷慨,因為此時的慷慨意味著部分人放棄既得利益。
真正接受多元文化需要更長時間 《中國社會科學報》:對以上問題產生的原因,您如何看?
葛榭茹:我所感興趣的,是這些原因之間的關系。美國的移民中有歐洲人、非洲人,后來加入了印度人和中國人。這些不同的群體都面臨歸屬的抉擇問題,而且可選的答案很簡單。其中大多數群體,如印度人、愛爾蘭人、意大利人都聲稱自己是白人。而一種証明自己是白人的方式就是成為種族主義者:我不是黑人,黑人是劣等的。
然而,猶太人卻堅持自己不屬於兩者的任何一個。猶太人不想被看做是黑人,因為他們不希望被歧視﹔但他們也不願意說自己是白人,因為他們在歐洲時遭受白人的迫害。於是,他們試圖尋找一種新的方式,例如文化的方式來區分不同族群。他們認為,美國是不同文化族群的集合體,文化沒有好壞之分,文化價值都是相通的,只是行為方式表現的不一樣。美國人應該尊重現有的族群,而不是用簡單的好壞進行評價。
所以,到了20世紀20—40年代,文化多元化的觀點產生了。人們意識到社會比非黑即白更復雜,不同族群都應該得到平等的對待。二戰期間種族屠殺讓人們更深刻地意識到,接受多元化比我們想象的更加迫切和重要。因此更多人開始談平等的概念。
冷戰時期,多元化理論在學校中得到進一步普及,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出於政治考量,因為美國要爭取更多盟友,比如非白人的非洲和拉美國家。蘇聯試圖讓非洲和拉美國家離開美國的隊伍,理由就是美國是種族歧視的國家。因此,為了贏取非洲和拉美的支持,當時的美國必須在種族問題上有所表示。所以,並不是美國人突然停止種族歧視了,而是二戰慘痛的教訓、冷戰時與蘇聯的對抗,再加上經濟繁榮,才使得社會變得更為理性和寬容,使得美國人開始向非白人提供更多的機會。因此,1954年、1965年美國向亞洲開放移民,而就在此前的幾年裡,日本裔的美國公民還曾被關入集中營。但是,人們情感上對於種族歧視的真正改變還需要更長的時間。
進入非白人為主流的時代 《中國社會科學報》:當前美國社會的種族主義現狀如何?
葛榭茹:當今,沒有多樣化的族群,社會就無法繼續前進。但是,種族主義者依然存在。當更多不同族群的人來到美國,他們都會分享資源和機會。從法律和政治上講,人人平等是必須得到保護的。但事實上,種族主義的形式卻更加復雜了。據預測,到2048年,美國的白人將不再佔人口的大多數,非白人的人數將超過白人人數。但是,我認為這種情況會提前發生。例如,我孩子念的小學規模並不大,隻有600名學生,但他們一共說27門非英語的母語,意味著他們的父母來自27個不同國家。
所以,美國正在進入一個非白人為主流的時代,未來社會將會更包容。白人意識到,國家強大和經濟發展需要不同種族的人共同合作。但像以前一樣,白人也會感受到威脅,因此更多的種族主義情緒也在醞釀之中。
《中國社會科學報》:美國民眾對華裔印象如何,華裔的處境怎樣?
葛榭茹:人們對特定族群有著特征性的定勢思維,例如,認為猶太人和中國人更聰明﹔或因為猶太人有更高的收入,會被認為有更強的控制欲。在美國,亞洲人總體上被認為很勤奮,這也是一個優勢。三一學院有很高的亞裔學生比例,他們工作勤奮,學習成績優秀。但是美國白人同時也會對此感到擔憂,因為他們有更強勁的競爭對手了。
此外,盡管種族問題依然很重要,但是超越種族的身份認同元素多樣化成為當前社會發展的趨勢。通過一些社交網絡不難發現,不同種族的人們會因為宗教、對事物的看法、父母、地理位置、工作、愛好等各種因素而集結到一起。將來,一方面,種族問題對受教育、找工作的機會而言仍是一個問題﹔另一方面,種族所起的作用會日益減弱,而其他問題所發揮的作用將日益增強。當前美國正處在這種變化過程中的一個很有意思的階段。
保留和融入的取舍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一開始說,最初開始研究這一領域的一個原因是為了“理解自己”,能具體談談嗎?
葛榭茹:對,這也是需要引起大家足夠重視的一個問題。比如,來自法國的移民會說自己是美國人,而非法裔美國人。但是為什麼猶太人不這麼說,為什麼中國人不這麼說?對於移民來說,很難說哪部分文化應該接受,哪部分應該放棄。例如,華裔美國人會慶祝農歷新年,但他們不會請長假,也不會大規模慶祝。
華裔作家任碧蓮(Gish Jan)寫了一本書,《夢娜在應許之地》(Mona in the Promised Land),說的是一個來到美國的中國家庭,他們的女兒Mona想要成為一個美國人的故事。Mona的父母說中文,開了一家中國餐館,住在並非富裕區的紐約城外,這些都是傳統華裔的特征。Mona琢磨著如何變成一個美國人,並決定通過按照猶太人的生活方式這種辦法,使自己成為一個美國人。
還有一本書《偶然生為亞裔》(Accidental Asian),作者是曾為克林頓撰寫演講稿的劉柏川(Eric Lu)。他也一直因為同樣的問題而困擾:我之所以是華裔美國人,原因何在?我叫我的父親“爸爸”,但是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和美國白人沒有什麼兩樣。除了外表,我和他們沒有什麼區別。很多移民或其后代希望融入美國主流社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美國人,卻面臨一些取舍問題。以猶太人為例,他們希望成為美國人,但不希望成為基督教徒。猶太人不慶祝聖誕節,因為不想慶祝基督教的節日。
我在這裡提出的問題,是那些重視傳統並希望繼承其中一部分的人應該認真思考的問題。什麼是你應該放棄的,什麼是你應該保留的。這樣,你是一個美國人的同時,又與其他美國白人有著不同的特色。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目前的研究主要關注什麼?
葛榭茹:我目前主要關注的問題是身份認同,研究不同社會群體是如何理解“認同”的,包括剛才談到的如何“理解自己”。民權運動中黑人和猶太人的表現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民權運動的參與者不僅僅是黑人,猶太人也佔有很高的比例,因為猶太人希望在推進其他種族平等的同時解決自身的問題。
背景鏈接
美國三一學院簡介 建於1823年的美國三一學院是美國最古老的院校之一,坐落於歷史悠久、風景秀麗的新英格蘭古鎮,康涅狄格州的州府哈特福德。學院是康州第二所大學,也是經過新英格蘭大學協會鑒定的一所無宗教派別、不受文理科限制的高等教育文理學院。它致力於激發學生潛能,尊重學生的自由選擇,注重自由探索與實踐。學院還是少數工程學專業通過工程和技術認証委員會權威認証的學院之一,是美國第8所榮獲優等畢業生(PhiBeta Kappa)榮譽的高校,在美國國內外享有極高的榮譽。
目前,三一學院設有38個專業,最知名的是政治學、經濟學、歷史學、英語和心理學,各個專業都擁有雄厚的師資力量,其中92%的教師都取得了所在專業的最高學位,無論是基礎課程還是高級課程的教學都有豐富的經驗。他們還得到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文藝基金會、國際研究與交流組織、美國航空航天局等社會各界的大力資助,為順利進行最前沿的教學與研究提供了條件。
學院非常重視教學過程中的師生互動,採用小班授課,師生人數比例為1︰10(現有全日制在校生共2100多名)。該比例保証了老師有充足的時間來修改學生提交的論文,與學生進行交流、探討,鼓勵並指導學生進行項目研究等。為幫助新生培養隨時隨地的學習習慣,學院組織新生座談交流會,並安排教導員和高年級學生為新生提供咨詢與幫助。另外,學院還與社區各個團體建立了密切聯系與合作,積極引導學生參與社區服務等社會實踐。
學院的畢業生在政治、商業和生活的各個領域都成績斐然。畢業5年以上的校友中,有70%的人取得了研究生學位,其中 34%的人躋身商圈,16%的人在教育界就職,8%的人從事法律工作,12%的人投身科學與工程學領域。他們雖然分布在美國50多個州以及海外各國,卻仍心系母校,2006—2007年度有56%的校友為母校捐贈,在全美高校捐贈評比中位列第一,可見學院教育對學生的幫助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