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第三種人”
中國地質科學事業奠基人之一翁文灝先生曾說:“中國從前隻有二種人,第一種人在紙上做文章,第二種人在實地做工作,彼此幾乎不相通,說話也彼此聽不懂,不用說互相幫助。現在卻要有第三種人,有知識更能實行,能做工還能研究,這就是你們工程師。”(《翁文灝論經濟建設》,團結出版社1989年版)這裡所謂“第三種人”,即如當年浙江大學理學院院長胡剛復(中國現代物理學先驅之一),以及竺可楨在日記中提到的凌鴻勛。這位凌鴻勛大概是我們早已忘卻了的歷史人物,早年他曾就讀於清末的上海高等實業學校(即原郵傳部的南洋公學)、民初的南洋大學(校長唐文治)以及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是中國工程師學會的發起人之一,又是繼詹天佑之后的中國的“鐵路之父”,后來他還是交通大學和廣西大學的創始人之一、交通部南洋大學校長、隴海鐵路工程局長、粵漢鐵路管理局局長、天成鐵路工程局長兼總工程師、西北公路管理處處長和工務局局長等。自1929年至1945年,他先后從事筑路16年,興建新路1000公裡,測量路線4000公裡,管辦公路5000公裡,對民國時期的鐵路和公路建設,厥功甚偉,尤其是開發西北、西南交通,成就顯著,他還著有《中國鐵路志》、《十六年筑路生涯》、《詹天佑先生年譜》等。如評論所說:“從某種意義而言,凌鴻勛這樣的技術專家在中西文化交流中體現了一種變化趨勢,即超越思想文化領域中體用之爭,將學以致用奉為最高准則,並且在學習西方科技的過程中始終伴隨自主創新和充滿愛國熱忱,這是我們考察中西文化交流問題時不應忘卻的歷史真相。”而認知這些“歷史真相”,其前提更是應首先認識這些具體的歷史人物,由此,筆者又聯想到了毛澤東曾說過的“不要忘記”了的諸多“中國工業之父”,如“航運之父”盧作孚。
曾是“少年中國學會”會友的毛澤東和盧作孚,他們后來各自走了不同的道路,但殊途同歸,即他們的一生都是為了中國的崛起和振興的。當年惲代英、鄧中夏和毛澤東選擇了蘇聯革命式的道路,盧作孚則以為:“炸彈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毀滅對方﹔你應當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別大,才使人無法抵抗。”這裡的所謂“微生物”,就是我們曾經鄙薄過的社會改良和社會改造的事業,如盧作孚的“實業救國”、梁漱溟的“鄉村建設”、晏陽初的“平民教育”,等等。當年盧作孚似乎深知“治大國若烹小鮮”的道理,所以他會以為“無論什麼事業,都應‘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即要從根本上改造國家,難免不傷筋動骨,故為力避不必要的損失,須從小范圍做起(比如他在重慶北碚開展的社會試驗),取得了切實可行的經驗,再進行推廣和擴大。當然,“歷史真相”是,革命的“炸彈”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近代以來屈辱和悲慘的命運,盡管如此,“革命救國”也好,“實業救國”也好,都是“充滿愛國熱忱”的。這其中的后者,即所謂“第三種人”,后來在歷史的宏大敘事下,逐漸式微了,甚或竟被遺忘了,論其原因,可能就如經叔平為《盧作孚的夢想與實踐》一書所寫序言中所說的:“過去我們講現代史,總是注意殘酷斗爭的一面,而忽略了和平建設的一面,是有一些片面的。”
“實業救國”思潮下的實業家們
中國近代歷史上,曾經涌動過一股熱烈的“實業救國”思潮。
如張謇,這位著名的歷史轉型之際的“狀元資本家”,他認為“中國須興實業,其責任須士大夫先之”,此后,他目睹時艱,慨嘆京官疆吏不足為謀,雖科舉成名卻不願以此求官,於是另走了一條實業和教育的道路,創辦了“大生”這家“歐戰以前華資紗廠中唯一成功的工廠”,並先后創辦了中國第一所師范學校——通州師范,以及南通大學、吳淞中國公學、復旦學院、南京高等師范、河海工程學校等眾多學校(包括女師、幼稚園、中小學、職業學校、盲啞學校等),還有圖書館、博物館、氣象台、劇院、公園、醫院等。
再如自奉甚儉、一生興辦教育投資達千萬元之巨的陳嘉庚,以及人稱“萬金油大王”的報業巨子、文教醫藥慈善巨子胡文虎。這裡說到辦報紙,值得注意的是當年進步的資本家也熱心於社會改革和社會進步,突出的便是他們特別重視社會公共輿論的建設。顯然,中國近代史上的報紙對社會的推動給他們以深刻的印象,於是,四川資本家康心如由早年對《清議報》、《新民叢報》、《民報》等的刻骨記憶,以及自己壯年先后創辦《公論日報》、《國民公報》、《雅言》、《民信日報》、《中華新報》但因言論不自由身陷囹圄,最終悟出“不做官,不入黨,不辦報”的辛酸體會,遂“下海”經商,一俟馬到成功,卻又放不下早年的夙願,康氏兄弟(康心如、康心之)“復活”了《國民公報》,使之成為一家四川工商金融界的民辦報紙,繼續發出它“民間”的聲音。
還有,中國化工事業“北范南吳”的范旭東、吳蘊初,以及侯德榜、李燭塵等,他們開創了“久大”、“永利”、“天廚”、“天原”等著名的化工民營企業﹔
穆藕初,開創了“德大”、“厚生”、“豫豐”等紗廠,又最早翻譯出版了企業管理的經典著作——美國泰勒的《科學管理法》,並興辦植棉試驗場,自著《植棉淺說》,發明“七七棉紗機”等﹔
還有,劉國鈞的“大成”﹔周學熙的“啟新”、“華新”﹔榮宗敬、榮德生兄弟的“茂新”、“振新”、“福新”、“申新”等紗廠、面粉廠﹔簡氏兄弟的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火柴大王”劉鴻生的“鴻生”和“大中華”、“大中國”﹔
此外,郭樂,由一家水果攤發展為僅次於“申新”的紡織企業以及雄踞上海灘的百貨公司“永安”﹔
張振勛,學徒出身,卻矢志“為祖國效力”,終以“張裕”揚名全球,又一生熱心賑捐社會福利和舉辦學校無數﹔
排字工人出身卻創辦了中國規模最大的近代化印刷出版企業“商務印書館”的夏瑞芳﹔“蓬矢四方,男兒之志”、以革命元老身份轉到教育文化救國的陸費逵(創立了中華書局等),終成中國書業和出版界的巨擘﹔
項鬆茂的“五洲固本皂”﹔陳萬運的“三友”燭芯和“三角”毛巾﹔都錦生的絲織風景“西湖十景”﹔等等。
以上都是當年竺可楨所說的“第三種人”,他們“埋頭苦干”,不務虛名。在這支隊伍中,還有科學家丁文江、翁文灝、黃萬裡,教育家嚴修、陶行知、晏陽初、任鴻雋,以及社會活動家梁漱溟、黃炎培、章乃器等的身影。
中國近代史上的實業家,大多涌起於“五四”愛國運動之后,當時他們幸逢所謂中國實業的“黃金時代”,如方液仙等的“中國國貨公司”的創立等,這些“老板”們的發跡史也因此令人頗為感慨不已,盡管這些歷史人物在不同程度上都有過從政的經歷,但他們的歷史定位卻無一不是他們“真真”的“事業”——“實業救國”。
一位“比馬克思主義還馬克思主義,比共產黨還要共產黨”的人
當年的老板,是怎樣的人呢?這又讓人想到了盧作孚。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或者說他是一個怎樣的“資本家”?為什麼有人說他“比馬克思主義還馬克思主義,比共產黨還要共產黨”?在今天盧作孚塑像的所在地——重慶北碚公園,石碑上雕刻著他生前的友人和同志(社會改革家們)黃炎培、梁漱溟、晏陽初等的題詞——“耐勞耐苦,大公無私”、“公而忘私,為而不有”、“忘我忘家,絕對無私”——這,這是說“資本家”麼?
當年《大公報》的名記者徐盈先生說:盧作孚是“一個精明強干的人,面對著這麼為古老陳舊所腐蝕著的社會,難怪他時常肝火上升。對他的一代都失望了,而新的一代又是這麼使他不能完全信任,完全滿意。我想他在說話時,他為效率而忘記了一切。”他不僅僅是精明的實業家,或者說他也是一位理想主義者,這種人往往是不惜損己利人的,他們竟會與真正的共產黨人不相上下,比如在私德方面,盧作孚的個人生活竟如此簡朴,以至於外國記者怎麼也看不懂:“在他的新船上的頭等艙裡,他不惜從謝菲爾德進口刀叉餐具,從柏林進口瓷器,從布拉格進口玻璃器皿,但是在他自己的飯桌上卻隻放著幾隻普通的碗和竹筷子。甚至這些船上的三等艙中也有電器設備和帶墊子的沙發椅,但成為強烈對照的是,他那被稱為家的六間改修過的農民小屋中,圍著破舊桌子的卻是一些跛腳的舊式木椅。”(《美亞雜志》)甚至,這位堂堂的大老板,他卻沒有或者隻有很少的股份,臨終前,在他給妻子留下的遺囑上,寫著這樣幾個字:“把家具還給民生公司,好好跟孩子們過。”這就是盧作孚,果然是“一個不容易被人理解的人”。(徐盈之語)
盧作孚搞實業有長遠的眼光,他知道自己一個人畢竟有限,那麼,就要靠教育的作用。盧作孚說:現代化建設的首要任務和關鍵是人的建設,社會改革的核心是人的訓練。於是,他從開辦成都通俗教育館開始,在“建設新川南”的口號下,相繼在瀘州的川南師范學堂等學校推行“新教育”,並在社會上開展移風易俗、宣傳新思想新文化的活動,當年帶頭剪發的新女性代表人物胡蘭畦、秦德君等,都曾在他開辦的學校任教,盧作孚還開辦了傳播和提倡新思潮的暑期講習會,聘請惲代英、蕭楚女、陳啟修、沈雁冰等講學,啟迪新知。這些實踐,正是我們后來才認識到的所謂現代化,從某種角度上看,其實就是人的現代化,而在盧作孚看來,“中華民國根本的要求是要趕快將這一個國家現代化起來,所以我們的要求是要趕快將這一個鄉村現代化起來”,這“現代化”除了必備的“硬件”建設外,也不可沒有“軟件”的建設和開發,它就是人民的公民意識、自治能力、文化知識和職業技能、健康與體能等的全面發展和進步。就此而言,盧作孚絕不僅止於一個實業家,他還是社會的改革家,即翁文灝所說的“第三種人”,他們往往能夠“超越思想文化領域中體用之爭,將學以致用奉為最高准則,並且在學習西方科技的過程中始終伴隨自主創新和充滿愛國熱忱”。抗戰勝利后,盧作孚還有一個建設四川乃至全中國的宏偉計劃,要在戰后建設一個“現代的強有力的國家”。至於他的方案,則是保留私有制以激發民間資本的活力,同時又以蘇聯式的計劃經濟為手段(“如果中國整個經濟建設有計劃,每一經濟事業又有其精密的計劃,則中國未來的可能發展的速度,又當比蘇聯為大了”),也就是說,須通過計劃經濟的手段,避免西方資本主義在發展中出現的那些痼疾,以防止私人資本的無限擴張和壟斷以及嚴重的貧富差距。由此不難想象,當年在中國建立一個“新民主主義”的社會,應該說是有著包括民族資產階級在內的廣大的基礎的,這是中國戰后的一條出路,這條出路把社會變革的成本和代價最低化和最小化了。那時的盧作孚試圖以此走出一條綜合不同范疇的文明成果、超越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的第三條道路,可惜,這種曾經予以熱情想象的實現中國現代化的道路,卻被新的內戰打斷了。
盧作孚生前曾說:“中國的根本辦法是建國不是救亡﹔是需要建設成功一個現代的國家,使自有不亡的保障﹔是要從國防上建設現代的海陸空軍,從交通上建設現代的鐵路、汽車路、輪船、飛機、電報、電話,從產業上建設現代的礦山、工廠、農場,從文化上建設現代的科學研究機關、社會教育機關和學校,這些建設事業都是國家的根本。”他和他所代表的那些人,在今天我們的現代化建設事業中,是不應該被遺忘的。
(作者為浙江大學教授)
(責編:秦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