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但这样一些观点大多出自诗人、神学家和浪漫主义哲学家,很少得到科学主义哲学家和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的支持。就专门讨论过羞耻和羞感问题的现象学伦理学家舍勒而言,他的立场很难用一句“后天廉耻观的主要反对者”就概括殆尽。舍勒本人对身体羞耻感是否天生的问题并未给出十分确定的回答,甚至更多地抱有怀疑态度。[12]至少,他列举的人类学家的一些观察的结果都是反对先天廉耻观的:在原始部落中,首先遮蔽羞处的大多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没有遮蔽羞处的黑种女人在穿上遮羞的衣服之后却有强烈的羞感。[13]舍勒似乎想用这些例子来说明对身体羞感的实证观察并不能为身体羞感的自然性、先天性提供可靠的证明。
可是另一方面,舍勒看起来又不无矛盾地反对“将羞感归结为教育的结果”,否认它“是遵循一个共同体占统治地位的‘道德原则’的产物”。[14]于是这里便会涌现出一个问题:如果黑种女人因为衣服遮住了羞处而害羞,而白种女人则会因为没有衣服遮住羞处而害羞,那么这里的本性差异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显然,若是将黑种女人从小带入白种人的社会中生活,那么她的羞感观与白种女人的羞耻观不会有本质区别(这在卢梭时代的社会中便有案例并被引用)。
事实上,舍勒在试图张扬羞感的先天性的同时,忽略了它的显而易见的后天内涵。或者更确切地说,舍勒并未忽略这些后天因素,但他只是用后天内涵的矛盾性来说明对人的羞耻本能的论证不能依据后天的内涵,而在此同时却没有明确地指出:羞感的后天内涵的差异性和矛盾性恰恰是以后天内涵的存在为前提的。
4.或许这里的确存在着一个中间的可能性:羞感既是先天的,又是后天的。说它是“先天的”,乃是因为在人性中包含着羞感的能力,一如他的说话能力,走路能力,这些能力在每一个正常人身上都先天地存在,无须后天的传授,亦即孟子所说的不习而能,而这在动物那里显然是没有的;说它是“后天的”,乃是因为如果没有习俗影响和/或教育传授,这种能力就没有具体实现的可能,就像狼孩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也不会有羞耻感一样,即便他生而就含有这方面的潜能。
这里“潜能”一词,标示了许多在人的本性中所蕴涵的,但缺少后天的开发和培育则无法实现的机能和力量。我们可以用这个词来描述一些道德意识的特征,如羞恶、责任[15],但却不能用它来标示另一些自然的禀赋,如同情、母爱等等,后者无须后天的培育,因此必须被称作“实能”。
如果舍勒还可以算是一个先天廉耻观的倡导者,那么只能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羞感是使人区别于神和动物的一个标志。[16]除人之外,没有任何存在者和生存者能够具有羞感。而人则必须害羞,“羞感是对我们自己感觉的一种形式,因此属于自身感觉的范围”,“而且是一种个体的自我保护感”。[17]也就是说,惟有羞感的能力形式是先天的,无论后天的习俗和教育将会赋予它何种内容。
5.这里需要引入E.图根特哈特的一个建基于羞恶之心上的道德概念和道德论证尝试。图根特哈特很可能会同意舍勒的上述想法。他在“道德的概念与论证”[18]一文中便主要是讨论羞耻(Scham)、义愤(Emp.rung)[19]与道德的关系。他把“羞耻”与“义愤”看作是一种对自身能力和他人能力进行内部裁定的结果。这种内部裁定与自我价值意识相关,但首先与一种共同体的中心价值相关。共同体的中心价值是其成员所共同认同的。只有在认可自己共同体成员身份的情况下,自我价值意识才又可能出现,内心的制裁[20]才能成立,羞感和义愤才有可能发生,赞誉和谴责才有可能形成。这意味着:对损害这个中心价值的思想和行为或是感到羞愧并表达赞誉,或是感到义愤并表达谴责,前者与自己的行为相关,后者涉及他人的行为。据此,羞恶之心只有在社会化(或共同体化)的前提下才是可能的,由此而形成的道德也必定是社会化的产物。由此,图根特哈特在尝试论证一门建基于内心裁定意义上的道德体系。
图根特哈特的观点在一个基本点上是与舍勒的思考相一致的:每个生活在共同体中的人,都有羞恶的能力,它是道德意识的根本。至于这些羞恶的具体内涵,即它们的相关项,则涉及各个共同体的不同中心价值以及其他具体价值。进一步说,就中心价值而言,各个共同体的成员会因代表自己共同体的中心价值被损害而感到羞恶,但不会为其他共同体的中心价值遭受损害而感到羞恶;就其他具体价值而言,一个人例如可能会为自己下棋下得不好而羞愧,或为做饭做得不好而羞愧等等,另一个人则可能根本不介意这些能力。但无论引起羞恶的原因是什么,每个人都生而具有羞恶能力这一点在舍勒和图根特哈特那里都是确定无疑的。对此,孟子也会说“无羞恶之心,非人也。”(公孙丑上·第六章)
可是在另一个根本点上,图根特哈特又与舍勒发生冲突。从图根特哈特的角度看,可以说不存在个体的、私下的羞感。只有在共同体中、在公共的场合,羞恶才会发生。无论是身体羞感还是性羞感,都是在面对他人或大众的情况下才会产生。即便是独自的羞愧,也是面对假想的公众。共同体的中心价值决定着自身价值感受,构成自身羞恶感产生的前提,这实际上排除了个体的私己羞感的可能性。因为从这里出发可以得出,羞恶的感受都是后天形成的,是共同体化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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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张湘忆(实习)、张湘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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