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现代学术方法的三项基本品格
首先是实践性品格。自唯物辩证法观之,实践性品格是学术方法论的基本品格。实事求是,是一切学术方法的生命线所在,是科学的学术方法得以产生、得以验证、得以发展的根本保证。因而我们既是以此为准绳去检验现代学术方法,认识现代学术方法,又是以此为准绳去借鉴前辈的学术方法,发展前辈的学术方法。
中国学术向来有一种“必诚必信”的务实传统。《孟子·离娄上》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朱熹注曰:“诚者,理之在我者皆实而无伪,天道之本然也;思诚者,欲此理之在我者皆实而无伪,人道之当然也。” ⑧ 这里以正统经典及其阐释学的方式, 把“诚”与“实而无伪”,提到天道、人道、本然、当然的位置,论证它们在人文系统中的根本性。而把这种诚与思诚贯串到学术文化之中,便出现古代中国著名的知行之辨。宋代的程颐(伊川)接过《中庸》里“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的话题,把这五个学思步骤看作一个统一的过程,认为“五者废其一,非学也” ⑨。其后在宋明理学的发展中,出现了“知行相须”和“知行合一”的分别。相须的意思是相互依存、相互配合,朱熹认为:“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论先后,知为行先;论轻重,行为重。” ⑩ 与朱熹从方法论的层面分论知行的先后轻重持不同的意见,王阳明从本体论的层面提出“知行合一之训”,既认为:“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只是一个。”又强调:“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不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 (11) 应该承认,无论从本体论或方法论上谈知行,都贯彻着一种内在的真诚,其间的体验也不乏独到、甚至精湛的表述。
然而其突出的特色、也是深刻的弊端,在于引导学术文化思维过度地内转到心性体验之上,挫折了和抑制了把知识和行为引向广阔深远的历史文化的探索锐气。朱熹论知行,关注的是尽心知性,反身穷理;王阳明解释知行,规范为“良知是知,致良知是行”。这就把本质上应该用于对丰富多彩的世界进行真理探求的知行学说,困顿于伦理化的心性修养的透明而狭隘的空间之中了。宋明之学重心性和义理,汉清之学重文献和考据,以皓首穷经的功力,取得各有千秋的成绩,却都使古典学术过分徘徊于内敛型和崇古型。因此中国学术由古典到现代的转型,其基本的课题就是打破这种崇古的和内敛的学术模式。胡适以科学主义的历史演进法“整理国故”,其“演进”就是针对崇古,其“科学”就是针对内敛。由此而痛斥古代学术“几乎只有经师,而无思想家”,“只有校注,而无著作”,“他们只向那几部儒书里兜圈子;兜来兜去,始终脱不了一个‘陋’字”。他主张重估传统文化的价值,用新的方法清理古代文化的意义、因果和脉络,把学术的关注点转移和拓展到古所谓“旁门杂学”上。在文化史研究的总系统中,他就开列了十个项目:(一)民族史;(二)语言文字史;(三)经济史;(四)政治史;(五)国际交通史;(六)思想学术史;(七)宗教史;(八)文艺史;(九)风俗史;(十)制度史。 (12) 十项目的设计,实际上瓦解了以经学为中心的传统学术结构,使学术触角伸向一个开放的充满活力的文化实践层面,并与现代世界的学术分类学接轨。
当现代中国学术逐渐形成批判性和实践性的品格的时候,它开始出现多元发展、从不同的学科层面和学理方向上释放出丰富的学术能力的局面。在史学领域,顾颉刚打出疑古的旗帜,以“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过程意识和方法论,力图使真实的历史从经学的光环和神话传说的迷雾中剥离出来。在顾颉刚挑战信仰上崇古的同时,傅斯年挑战义理上的内敛,他咬定“历史学只是史料学”的根本,启动了殷墟的科学考古和清内阁大库档案的史料清理,使“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寻找新史料”成为史学建设的工作原则。郭沫若则另辟天地,以唯物史观的眼光,照亮甲骨金文与古代社会形态的联系,以“欲穷河源而必问星宿海” (13) 的锐气,清理殷周社会形态及其历史转型的关键,对中国历史分期产生深远的影响。历史为未来留下了启示录。现代学术方法的实践性品格,使学术研究不泥于一端、不止于一境而激活自身的生命力。它在推进学术研究走向实事求是,走向思想解放的过程中,为自身的变通性品格和创造性品格,提供了思想逻辑的起点和认识论的依据。
其次是变通性品格。变通是一个起源古老而具有抗陈旧能力,因而是与时俱进的概念。古人释“化”字,“谓之变通不滞,与时偕行” (14) ,就说明了这一点。溯其语源,来自《周易》。《系辞上》说:“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系辞下》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 (15) 可以说,变通是《周易·系辞》常用的关键词,甚至可以称为“易系辞学”的一个核心。变通之义,为变化、变革而通达、亨通,它寓结果于行为之中,如春夏秋冬四时一样运行不息。四时的发展变化不滞止于一端,不沉迷于一色,而是体现着宇宙运行的连续性、递进性、多重性和节奏性,相互衔接,积累成新,互惠互化,化生万物。离开四时的发展变化,生物就无法顺其本性和宇宙规律而生长成熟,以及再生长成熟,在生生不息、化旧为新中实现生态的平衡。
由于变通思想具有普适性和深刻性的特征,后世遂有“易道变通无穷”,或把变通改为通变,出现“通变以宜时”、“通变以宜民,而易之道得矣” (16) 等等说法。刘勰《文心雕龙》专设《通变》章,讨论文体和文辞的沿革:“文辞气力,通变则久……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涂,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章末之赞又说:“文律周运,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他比较讲究文体的规范,在文辞的演变上则主张参酌于古今之间、质文之间、雅俗之间,从中汲取不竭的源泉和驰聘无穷的路途,这样才能谈得上“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 (17) 这就使变通思想内蕴着综合创新的思路,而且这条思路也是来自易道变通的思路,如《周易·系辞上》所言:“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变,其孰能与于此?”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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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张湘忆(实习)、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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