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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专栏>>杨义

杨义:李白诗的生命体验和文化分析 

  2012年11月26日15:05  

四 明月情怀的个性体验和民俗转化

李白在远游中虽然带有胡人的气质,但是也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乡愁。这种乡愁与明月情缘有着深刻的联系,或者说他为农业文明恋土恋家的乡愁奉献了晶莹的明月意象。

李白在宣城,安徽出宣纸的地方,看到杜鹃花的时候,写了一首《宣城见杜鹃花》说:“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三巴就是四川,巴东、巴西、巴中。他用回环往复的数字,渲染着回肠百结的思乡情怀。他写过一首很简单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二十个字,妇孺皆知。不少外国人学中文,背诵的诗,头一首就是这个。小孩子受传统文化教育,先背的诗也是这个。为什么这么一首诗能够千古流传、家喻户晓?我们的文学理论在这种现象面前,几乎是无能为力,显得非常笨拙。譬如用女性批评的眼光看,难道是李白看到月亮想嫦娥吗?其间奥妙很难讲清楚。其实,它表达的就是与人类生命的本原相联系的一种原始记忆。这种记忆,也许在你去求学或者去从商发大财时埋在心底,但是被他这个诗一钩,就钩出来了。故乡儿时的明月,它是我生命的最原始的、最纯洁的证明。“床前明月光”,天上的光明之客,不请自来,来造访我;这个很熟悉的客人来了之后,我还认不清呐,“疑是地上霜”,心境中一片晶莹、清凉,渣滓悉去。这就为人和月相得、思通千里准备了一个清明虚静的心理机制。而在举头、低头之间,人和月产生了瞬间的精神遇合。瞬间的遇合激发了一种具有恒久魅力的回忆,那就是对童年时代故乡明月的回忆,以及对“隔千里兮共明月”的时空界限的穿透和超越。由瞬间的直觉,达到了精神深处的永恒。这就是李白脱口而出之辞,却令百代传诵不已的奥妙所在。

李白是四川人,他出川去浪迹南北的时候,他的精魂还在牵系着、留恋着蜀中的名山大川:峨眉山、长江,以及和峨眉山、长江联系在一起的明月。他的故乡月的复合意象,就是特殊地体现为峨眉月。他有一首诗叫做《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这是他初离四川时所写。峨眉山是蜀中名山,名山才能配得上明月。如果用一座普通山头来写,那就缺乏审美的名牌意识。“峨眉”二字和我们形容美人的蛾眉同音,用它来形容一轮新月,就别有一层声情之美。诗人把故乡峨眉的山月当成老朋友来对待,在秋天的时候向它告别。平羌就是青衣江,从峨眉山东北流过,汇合岷江,进入长江。月的影子,映到江中来,随水而流,伴着李白出川的船。人和自然的亲和感,在这种人月伴随中显得非常清美。“夜发清溪向三峡”,清溪是个驿站,可见他出川的心情多么急切。但他又回过头来说,“思君不见下渝州”,渝州就是现在的重庆,对故土、故人还存在着一种割舍不下的留恋之情。“思君”的“君”是谁呢?过去有人说是李白的朋友,但这不是留别诗,也不是赠别诗,所以要说是李白的哪个朋友,“君”就有点落空了。人家是《峨眉山月歌》嘛,“君”就是峨眉山月,月亮是“君”,想念你,看不到你,我就到渝州去了。人和月相得,这么一种思维,把生命赋予山、月、秋、江。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中有好多地名: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在以峨眉月为贯穿性意象中,参差错落。诗人通过这些地名,把一种离别的留恋之情,自自然然地、层层叠叠地表达出来。

“峨眉月”成为扎根于李白生命本原的一个意象,它曾经引起二百多年后同样是蜀人的苏东坡的共鸣。苏东坡有一首诗叫做《送人守嘉州》,开头两句完全用了李白的诗:“‘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后来,李白五十九岁时,有一个和尚到长安去,他还写了一首《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送行。这离他二十五岁离开四川时写《峨眉山月歌》,已相隔三十多年。“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客。峨眉山月还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李白捧出了心中的那轮峨眉月,把四川来的和尚当成峨眉客,用这轮明月伴着他一起到长安去。

李白谈到月时,用到两个字“得月”,得到月亮,月得吾心,人与月相得,“得得任心神”,以表达他与明月的精神联系。神话思维的介入产生的超越性本身,包涵着亲切感。人和月相得,这个“得”字有双重性,既是获得,又是得宜;既是人借明月意象向外探求宇宙的奥秘,又是人借明月意象向内反观心灵的隐曲。在人对天地万物的神性体验中,月的神性以洁白的玉兔和美丽的嫦娥为象征,因而较少恐怖感和畏惧感,而较多奇幻感和亲切感。李白在流放之后,回到湖北江夏,写过一首诗,说:“江带峨眉雪,川横三峡流”,他还是想着家乡峨眉的雪;“窥日畏衔山”,太阳下山了,山把太阳吞下去了;“促酒喜得月”,催促上酒来,很高兴得到这个月亮。他流放遇赦东归,在长江的船上,内心的忧愁散去,一线生命的喜悦油然而生,和天上的明月浑然契合。他在登岳阳楼时写过一首诗,说:“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雁飞走的时候,把我的愁心也引走了;山含着好月,非常晶莹光辉的月亮来了。在雁引山衔的万象动静中,很微妙地写出了人得月的喜悦。

这种喜悦,借着我讲的李白的醉态思维,有时候达成了一种天上人间的精神契合。这种精神契约一旦达成,既可以把人请到天上去:“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也可以把月亮请到人间来:“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这种借酒兴达成的精神契约,当然是以那首《月下独酌》表现得最为出神入化:“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孤立处境中的精神渴望,刺激着诗人要举杯邀月的奇异行为,也刺激着他把月当成人的意兴。既然把月亮当成人,就必然和月亮进行喜怒哀乐兼备的情感交流,对月亮既有埋怨,也有将就。埋怨这个月亮不懂得喝酒,而影子很突然地跟随在我的身边。那就将就一下吧:“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但是诗人的醉态好像也感染着月亮和影子,当他醉醺醺地载歌载舞的时候,月亮和影子也活泼泼地行动起来了:“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尽管最后“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但他所追求的最终还是达成一种永志难忘的精神契约:“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这首诗没有采用《把酒问月》中嫦娥玉兔的神话,但是,诗人的酒兴和醉态在崇拜孤独和拒斥孤独的精神矛盾中,创造了一种人月共舞的心理神话。

“得月”这种人月关系和醉态思维具有深刻的因缘,这种因缘联系着宇宙意识。刚才我讲的那首《月下独酌》就联系着这个宇宙意识。人月之思也联系着乡愁,联系着宇宙,甚至还联系着李白的西域出生地。这就是他那首把人伦之情和民族之情紧密联系起来的乐府《关山月》。李白在《关山月》里面,展示了一派雄浑舒展的关山明月情境:“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由于境界壮阔,诗人不需要雕琢辞藻,而以明白清通的语言纵横驰骋天上地下万里关山之间。开头四句展示了一幅以明月为中心的,涵容天山、玉关、长风、云海的边塞风光图。中原人士写的边塞诗都非常慷慨激昂,“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是一种以身殉国的心情。但是李白是从边塞来的,他给我们展开的那种苍茫云海、长风万里的景象,就超越了民族之间的隔阂,充溢着盛唐魄力,足以使山川壮色。他有如此雄浑的境界和魄力,让明月来作证,仪态非常从容地进入历史和现实,在一片辽阔的古战场中进行民族命运和个体生命的体验。“汉下白登道”,联想到九百年前汉高祖领兵追击匈奴,被匈奴诱至平城,今山西大同市附近的白登山,围困了七天。青海湾是隋唐时代朝廷与边疆民族频繁攻战的地方。也就是说,诗人在天山、玉门关、白登、青海湾这些北部、西部、西北部,从蒙古一直到青海、新疆相距几万里的边陲之地,思考着一个民族的生存环境和征戍兵士不见生还的命运。如此辽阔的地域和悲天悯人的情怀,没有明月的视境是无以为之的。《关山月》最后四句:“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戍边的士兵苦思难归,无法在长风几万里中逆长风回到内地,而内地的高楼上有他梦魂萦绕的生命情感存在;他的妻子当此良夜,面对着同一轮明月,“隔千里兮共明月”,大概要叹息不已吧。在这样的苍茫孤苦、生不能归的境界中,有人登楼来想念自己,也是一种心灵的安慰吧。这首诗就以出入于边塞和内地的地理空间的形式,真切灵妙地表现了出入于明月和内心的心理空间意义。李白把明月的意象思维推到一个新阶段,在一种新的精神层面上综合了“关山夜月明”的壮阔和“明月照高楼”的深婉。他赋予明月意象以盛唐的雄浑,一种从容自由的雄浑。

明月与文人诗歌关系极深,这大概是我们古代诗歌、尤其是唐诗中使用最多而且写得非常精彩的意象。由于文人雅趣和文人所写名篇的传播和渗透,明月成为我们中华民族的一个很深的情结,最终化成了民间的节日风俗。这是一个人类文化学的有趣命题。六朝以来,中国文人就有玩月的雅兴。谢惠连有一首五言诗叫《泛湖归出楼中玩月》,鲍照有一首诗叫《玩月城西门廨中》。到唐朝,杜甫就写了四首玩月诗;白居易也写了很多玩月诗。六朝和初盛唐的文人所玩之月常有玉钩弦月;到了中晚唐,玩月时间逐渐集中在八月十五前后,有“中秋玩月”这么一个题目出现。比如白居易《中秋夜同诸客玩月》:“月好共传唯此夜,境闲皆道在东都。”僧栖白《中秋夜月》:“寻常三五夕,不是不婵娟。及到中秋半,还胜别夜圆。”虽见对中秋月的特殊爱好,但尚未透露出世俗节日的热闹劲头,还是文人、僧人赏月的清静境界。

中秋月与唐玄宗游月有关系,后世把它看成盛唐风流的一页。有一部据说是柳宗元作的《龙城录》写到,开元六年,唐玄宗在八月十五,由天师做法术,跟道士一起游月亮,制成《霓裳羽衣曲》。它把月宫仙境和盛唐最著名的音乐舞蹈,联系成为一个天风海雨的清明世界。以致后世的年画《唐王游月宫》中以这样的对联作了调侃:“凡世本尘嚣,何处有程通月府;嫦娥虽孤另,此宵何幸近君王。”由于李白和后来的苏东坡这些人对月亮有非常精彩的描写和抒情,宋代以后,这种高雅的文化梦逐渐转化为民俗。中秋节成为万民盼团圆、庆团圆或者思团圆的节日。北宋孙复《中秋月》诗中说:“十二度圆皆好看,就中圆极在中秋。”到了两宋之交孟元老撰的《东京梦华录》,就写到了中秋节。在这一日,贵家和民间都到酒楼里面占座位,准备玩月,彻夜笙歌。夜市很热闹,一直开到早上。这样,文人的文化就跟民俗文化合流在一起了。

从文人文化到民俗文化的转型可以看出,李白处于文人玩月意兴的开拓期。他笔下的玩月,很少仪式化,更多的是一种精神探索和审美体验的个人性。甚至“玩月”这个词,在他的手中也还没有定型,他的诗题除了“玩月”之外,还有“待月”、“望月”、“问月”、“泛月”、“对月”、“见月”、“邀月”、“梦月”和“得月”。李白那个时候,还带有人和月对话、人和月相得那么一种精神体验的色彩。所谓“天清江月白,心静海鸥知”,就是人以虚静之心,与江天、明月、海鸥实现了精神遇合。这与在民俗节日热热闹闹场面中得到的精神体验绝不一样。所以李白的明月体验,用诗歌方式注进了一种天才的想像。从李白到苏东坡,历代文人对月亮的体验,加上千古流传的月宫神话,以及农业民族思乡、团圆和家族的意识,最后就积淀出来这么个东方的团圆之节——中秋节。化雅为俗,必须雅到家喻户晓,才能化作大雅大俗。

李白的醉态,李白的远游,李白的明月,对中华民族的天上人间体验,做了一个非常具有诗情画意的开拓。而且,这种开拓带有盛唐的气魄。他一方面继承了中华民族千古不绝的诗酒风流传统,同时又借助于胡地以及黄河、长江文明的综合气质,用一个谪仙人的风流给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体验、审美体验提供了一个新的空间和新的形式。李白既有胡地的体验,也有长江和黄河的体验,更有在长安对高层政治和文化的近距离体验。因此,应该说,他是中华民族多重文化浑融一体的一个伟大结晶。

来源:文学遗产,2005年,第6期,第4~15页。  

(责编:张湘忆(实习)、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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