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醉态思维的审美原创和文化内涵
醉态思维是盛唐时代的创造。开元、天宝盛世创造了一个醉态的盛唐。
与李白的醉态思维有关系的重要传说有三个。一个叫金龟换酒。唐朝三品以上的官员佩戴金龟或金鱼,四品、五品分别佩戴银龟、铜龟,就像现在佩戴的勋章或肩章。李白三十岁初到长安,住在旅馆里。贺知章,就是写“少小离家老大回”的那位作者,当时是秘书监,一个三品的官员,戴着金龟,去旅馆看李白,读到了《蜀道难》,还有其他一些诗,感叹地称他为“谪仙人”,天上贬谪到人间的仙人。当时贺知章没有带钱,就解下佩戴的金龟去换酒,和李白一起喝醉了。后来贺知章去世的时候,李白专门写了一首诗,对金龟换酒这一幕进行了回忆。所以这是个有历史真实性的掌故。那么我们想一想,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学青年,到京城一个小旅馆里住下来;一个七十多岁的高官,而且又是一个著名诗人,竟然到旅馆里来看他,拿出自己当官标志的金龟换酒跟他一块儿喝。这一幕也只有在盛唐才能发生。在金龟换酒的醉态中,人与人之间官本位的那种隔阂被打破了。
第二个与李白有关的传说叫饮中八仙。杜甫有一首《饮中八仙歌》。第一个写的是贺知章:“知章骑马似乘船”,贺知章年纪大了,醉醺醺地骑在马上,像船在风浪里颠簸;“眼花落井水中眠”,他眼睛也花了,掉在井里在水底睡觉。八仙中有唐玄宗的侄子、汝阳王李琎,还有左丞相李适之、风流名士崔宗之,还有坐禅念经的,还有书法家、布衣,包括李白。“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喝醉后,天子来唤他,他顾不及礼节,居然说我是酒中仙,不上船去应召。盛唐,诗人、贵族、丞相、名士、书法家、布衣都在醉态中打破了等级隔阂,一起享受盛世的文明。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盛唐能容纳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享受自己的文明。
第三个与李白醉态思维有关的故事,就是他醉赋《清平调》。开元年间,皇宫里牡丹花开放,唐玄宗在沉香亭跟杨贵妃一起玩赏。花开的时候,唐玄宗就说:赏名花,对妃子,能够用旧乐吗?必须要有新词!于是他就命令李龟年拿着金花笺,就是皇帝的信封去宣召李白。李白醉醺醺地来了,就作了《清平调》三首,其一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后来还有贵妃磨墨、高力士脱靴的传说。这里面就集合着很多第一:皇帝当然是第一人,牡丹花是第一花,贵妃是第一美人,李龟年是音乐里的第一人,李白是诗歌里的第一人,高力士是内臣中的第一人。这五六个第一在一起创造了一个盛唐的名牌。这种盛唐气象是其他朝代很难重复的。当然对这个传说还可以考证。实际上这时杨贵妃还没有封贵妃,杨封贵妃在天宝四年。李白是天宝元年至三年在翰林院。但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个传说呢?这其实是人们对盛唐气象的回忆和想像。
诗酒风流,是盛唐一种风气。李白喝酒是很有名的啦,我们现在的酒店里还有太白遗风。“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看看喝了多少杯酒,百年一千万杯!在醉态盛唐,在国家、民族元气淋漓的时代,诗人借着酒兴,用诗歌表达了一种文明的精彩和对这一文明的自信。我们过去讲李白,都说他是浪漫主义诗人。但是浪漫主义是雨果他们搞的,是西方18世纪、19世纪的思潮。李白根本不是按雨果那种方式来写作的。如果要这样讲,李白会死不瞑目!他就是借酒力创造了诗之自由和美,我叫他醉态思维。醉态思维与中国诗歌传统联系密切。中国诗歌史有半部跟酒有关系,起码百分之三四十的作品都写到酒。韩愈叫诗酒风流为“文字饮”,拿文字来作下酒菜。苏东坡的酒量不太大,有酒兴没酒量,所以经常喝得烂醉。他称酒是“钓诗钩”。诗歌像条鱼,从容出游,诗人以酒为钩子,把它钓上来。
既然诗酒风流是中国文人的习尚,为什么偏要说李白创造了醉态思维呢?中国诗歌史,从《诗经》开始,就写了很多酒。到了魏晋六朝,竹林七贤用酒来避世,“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喝得个昏天黑地。但我们看竹林七贤,譬如说阮籍,他能作“青白眼”,表达对世俗的好恶,却又与群猪共饮,宣称“礼岂为我辈设也”。他请求当步兵校尉,因为步兵中有三百斛美酒。他似乎感到,除了酒之外,在那个恶浊社会中,再也找不到让他信服和由衷开心的东西。阮籍写过《咏怀》八十二首,文笔很流畅、很生动,但只有一首诗写到酒,而且是五言整齐的句子。写到酒这句话叫什么呢?“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对着酒说不出话来,心头有很多苦涩的、难言的隐衷。这个酒就只是他的一种生活方式、人生态度,而还不是他诗歌的思维方式。到后来,陶渊明的《述酒》诗写了好多,酒对诗歌的渗透更深了一层。陶渊明的胸怀比较超旷,所以他讲“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边又讲“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是一种玄学的、忘言的状态,这个酒还不是他的思维方式,而是他的一种生活态度,他的一种人生境界。我们再看书法。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也写到喝酒,和谢安、孙绰他们面对着“适我无非新”的暮春美景,享受着“逍遥良辰会”,喝得飘飘然。但我们从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上,能看到一点醉态吗?看不到的!看到的只是晋人那种清静、潇洒的风貌。而到了盛唐,草圣张旭、怀素,他们喝醉了酒,拿着头发,蘸墨,在纸上写草书,满纸云烟,醉态淋漓。这个醉,已经渗透到他们的笔墨里去了。李白也是这样。“李白一斗诗百篇”,就像民间演唱艺人一样,要拿着一个镜子、一张纸才能唱《格萨尔》,李白有酒才能够诗兴勃发。他创造了一种思维状态。李白的诗像《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天上、大海、黄河,开阔的宇宙空间;早上、晚上,鬓发变白了,成雪了,瞬息变化的时间,融合在一首诗里,时空都在李白操作之下。杜甫写愁,白发变短;李白写愁,白发变长。“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杜甫《春望》),发愁到把短发搔挠得连簪子都别不上了,这是容易见到的。至于“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李白《秋浦歌》),就成了千古一见的奇句了,谁见过盘起来有几层楼高的头发垛子呢?这种愁也愁得匪夷所思,愁得具有盛唐魄力,愁得带有醉态的想像自由。在李白的不少诗中,文字句式也完全打破了正常的中文表达顺序。譬如他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其实,上一句就是说“昨日不可留”,因为不可留,才是“弃我去者”;后面这句其实就是说“今日多烦忧”,多烦忧当然是“乱我心者”,后面还要加“之日”。这么一种句式非醉态不办,把日常语言顺序完全打乱了。这种打乱就创造了人类诗歌中很精彩的句子。他用醉态把自己的心灵调到了一种巅峰的生命体验状态,人间的时空限制、循规蹈矩的语言顺序都打破了。在诗歌发展史上,魏晋六朝一直到唐李白,才挥洒自如地把醉态、醉态中的巅峰的精神体验变成了诗歌的思维方式,创造了人类诗歌史上最精彩的诗句,最奔放、最具超越感的诗学境界。
由横的比较也可以看出,醉态思维是李白的创造。西方有一个狄奥尼索斯的酒神文化,与太阳神阿波罗的文化相对。酒神文化跟李白的醉态思维当然有相通的地方,它们都是通过醉态来把人的精神调动起来,把精神里面的潜能开发出来。但是,西方的狄奥尼索斯文化是民俗性的、群众性的、狂欢暴饮的。李白呢,有一种内在的精神体验,他不是狂欢暴饮,他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自己一个人在花丛底下喝酒,然后把明月和自己的影子作为第二、第三个人引来跟自己一块享受春天的很容易消逝的光阴。独酌,更多的情况是两个人喝酒,同时还有饯别,送朋友走。所以李白的这种醉态是带有更多个体性的内在的精神体验形式。这种醉态思维的诗学是李白创造的。
醉态思维对诗歌来说具有本质性的价值。清朝有个诗论家叫吴乔,他在分辨文和诗时这样讲:人的意思、意念是米,文章是把米煮成了饭;而诗歌是把米酿成了酒。饭还能看到米的形状;而酒呢,米的形和质,都变掉了。吃饭可以养生、尽年,为人事的正道;而饮酒则醉,忧者以乐,喜者以悲,而不知其所以然,是一种摆脱世俗的状态。这是吴乔在《答万季野诗问》中的话。他把文比作饭,把诗比作酒,对文体的异质性作了极妙的形容。后来的人对这段话很欣赏。这个酒意或者醉兴是诗的一种存在方式,是做诗的一种精神状态和思维方式,所以它对诗来说具有本质性的价值。
李白以胡地的风尚、胡儿的气质和长江的气象改造了中原文明。醉态就表达了李白胡地的气质。他喝酒不是喝闷酒,不是像杜甫那样喝苦酒,而是把胡人的、胡化的豪侠气质注进酒中。唐代的长安是个国际大都市。唐诗中常写到“酒家胡”和“胡姬春酒店”。李白到胡姬的酒店去,那种风采,不乏胡人的气魄。“银鞍白鼻”,他坐着银鞍白鼻子的黑马;“绿地障泥锦”,他的马鞍子下面的障泥锦是绿色的;“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直就胡姬饮”,在春风细雨的时候,挥鞭骑马到胡姬的酒店里去喝酒。李白到胡姬酒店里面,不是很陌生、拘谨,而是春风得意,有一点客至如归的亲切感。他从小在西北少数民族地区长大,他父亲是在丝绸之路上做生意的一个商人,他的诗中也写过碧眼高鼻棕发的胡雏,对来自西域的这一流人并不陌生。所以他进胡姬的酒店有一种亲切感。他写过:“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白马王子,高高兴兴地到胡姬酒店里喝酒。这类胡姬风情当然和长安平康里的那些歌妓不同,每年新科进士以红笺名纸去探访“风流薮泽”平康里,把同年俊少者推为两街探花使,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话者,这是带酸味的风流(参看《北里志》及《开元天宝遗事》)。而酒肆胡姬则带有活泼的野性,或者会表演:“心应弦,手应鼓。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白居易《胡旋女》)那种胡旋舞一类西域歌舞,是充满胡地的野趣和激情的。因此,李白还写过:“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欲安归。”这个天上的谪仙人,“长安市上酒家眠”,这个酒家可能就是胡姬的酒家,喝醉酒后就不回去了。唐代的城市制度与宋代的汴梁、临安不一样。唐以前中国的城市制度是里坊制,四四方方一个小区,就像现在的社区一样,除了达官贵人,都是墙朝外、门冲内。市场和居住的坊分离,长安一百零八坊,有东西两个市场。你在市场喝酒超过了晚上十点钟,是回不去的,进不了门了,坊长锁了坊门了,只能在长安市上酒家眠,没有夜间的交通。宋以后实行的是街巷制,临街开店,我们现在城市制度就是宋以后形成的,你看《清明上河图》,街面上就是店子,车水马龙,夜晚一两点钟也可以回去。宋以后的市民文化发展起来、商业发展起来,这个街道制度是跟它相适应的。李白到胡姬酒店里去喝酒,就带有胡地的气质。李白的醉态思维是他用胡地的风气、游侠的气质来改造中原文明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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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张湘忆(实习)、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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