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网站入口

站内搜索

真大成:“今字”与“近字”

——中古汉字职用史的新变

真大成2024年06月05日16:24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国家社科基金专刊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汉文佛经字词关系研究及数据库建设”首席专家、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暨马一浮书院教授

从历时角度探察汉字各个方面的发展演变,建构科学的历史汉字学理论体系,必须贯穿汉字发展的各个历史时期,应该涉及汉字字形、结构、职用等多个方面。中古(六朝隋唐)汉字职用史研究正是因应上述命题而提出的,其核心任务是探究汉字职用在中古时期的新变。实际上,中古时期的一些学者就已敏感而明确地意识到了这种新变,这可以顾野王《玉篇》“今字”和玄应《一切经音义》“近字”为代表。“今字”和“近字”是中古汉字职用史上兼具学术史和学理意义的两个重要概念,值得表而彰之。

顾野王《玉篇》“今字”

南朝梁顾野王《玉篇》不少字头下有“某,今为某”的记述,同时还有“今某为某”“今亦某”“今或为某”“今并为某”“今礼家为某”“今以为某”“今俗某”等不同变化形式,这类表述可以概称为“今为某字”,简称“今字”(据《原本玉篇残卷》统计有110余个)。试以“晡”“渴”为例略作说明。

《说文·食部》:“餔,日加申时(食)也。从食,甫声。”“餔”本来指晚饭,引申指傍晚,如马王堆汉墓简帛《五十二病方·胻伤》:“朝已食而入汤中,到餔已(而)出休,病即俞矣。”“朝”“餔”相对而言,“餔”指傍晚。表示傍晚义的{餔},秦汉时期一直使用“餔”字,如《睡虎地秦墓竹简·日书甲种》135简:“庚辛戊己壬癸餔时行,有七喜。”《居延汉简甲乙编》203.64:“长诣官,八月甲午下餔入。”随着{餔}的傍晚义使用日广,为了与原义相区别,魏晋之后“餔”字改“食”从“日”成“晡”字,作为{餔}表傍晚义的专字(“餔”字仍沿用,如郴州西晋简“月八日庚戌直定餔时告”)。顾野王《玉篇·食部》:“餔,······《说文》:‘日加申时(食)也。’野王案:今为晡字,在日部。”这说明表傍晚义的{餔}在顾野王时代(6世纪)已经用“晡”了。这点从当时墓志用字也可得到印证,北魏正光五年(524)《慈庆墓志》:“昨以晡时,忽致殒逝。”S.2071《笺注切韵·模韵》:“餔食,晡日晚。”这说明至晚唐时期“餔”“晡”二字的记词功能已经划然分立了。

“渴”“”二字各有不同的记词功能,前者本来记录表完尽义的{竭},后者本来记录表口干想喝水义的{渴}。那么“渴”字的记词功能何时发生变化的呢?从现有材料看,大约从西汉起“渴”这个字形开始记录{渴},如《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引书》109简:“贱人之所以得病者,劳卷(倦)饥渴,白汗夬(决)绝,自入水中,及卧寒之地,不智(知)收衣,故得病焉。”《天回医简·治六十病和齐汤法·消石方廿七》111简:“五出之后,渴欲(饮),少多自适。”不过,汉代“渴”兼记{渴}{竭}二词,字词关系尚未单向化。顾野王《玉篇·欠部》:“,可达反。《苍颉篇》:‘,(涸)也。’《说文》:‘须饮也。’野王案:《毛诗》‘匪饥匪’、《礼记》‘酒清人’是也。今并为[渴]字,在水部。”顾野王指出“,今并为渴字”,说明顾野王时代{渴}已普遍使用“渴”,意味着“渴”与{渴}单向化的字词关系已逐渐凝定。利用数据库调查统计出土南北朝墓志并逐一比对拓片图版,发现“渴”基本上记录{渴},仅有《始平公造像记》“率渴诚心”一例记录{竭}。北朝墓志用字实例正好与南朝顾野王《玉篇》“今字”记载相印证,说明当时无论南北“渴”的记词职能已基本归一,只记录{渴}。

顾野王《玉篇》记载的“今字”,是当时人对当时用字的记录,可信度很高,为中古汉字职用史研究提供了极为宝贵的材料,可据以观察顾野王所在的南朝时期汉字职用情况(目前出土南朝文献较为匮乏,《玉篇》“今字”尤显宝贵),进而探究中古汉字职用的历时演变。

顾野王《玉篇》标列“今字”乃是承续汉魏以来的学术传统。汉代学者已经明确意识到词的书写形式有古今之辨,不过这种认识体现在古书注释中。《周礼·夏官·弁师》“诸侯之缫斿九就”,郑玄注引郑司农(众):“缫当为藻。缫,古字也,藻,今字也,同物同音。”郑玄在三礼注中多次使用“古字”“今字”等沟通古今关系。曹魏张揖《古今字诂》汇集整理汉代学者所系联的古今字。凡此说明汉魏学者对“今字”已有自觉意识,并注意沟通它与“古字”的关系。南北朝以降,顾野王编纂《玉篇》,遵循汉魏小学家的学术思想,传承已成时代风气的学术传统,留意当时社会的实际用字,从而在注音、释义、举证的同时载录“今字”,沟通古今用字,这说明顾野王对中古汉字职用的新变有着高度的敏感和明确的认识,同时发语文辞书载录“今字”之先声。陆德明《经典释文》讲到“古今字殊”,终南太一山释氏《大唐众经音义序》谓玄应《一切经音义》“通古今之互体”,颜师古《匡谬正俗》提出“文有古今之变”“古今字变”,《切韵》系韵书屡言“今作某”“今用为某”均为这一学术思想和体式的流绪。从这个意义上说,顾野王《玉篇》“今字”上承汉魏,下启隋唐,从中可以窥见探求汉字职用古今之变的学理脉络。

玄应《一切经音义》“近字”

学界早已发现,唐初玄应《一切经音义》虽然未曾明引顾野王《玉篇》,但与《玉篇》之间存在着或隐或显、若明若暗的因袭关系。在关注汉字职用的新变与时代性这点上,无论从学术史还是学理层面看,玄应《一切经音义》与《玉篇》无疑是一脉相承的。

不过,《一切经音义》在沿用“今作某”之类表述以外,还特别创制并使用“近字”这样一个专门用语来指称词语的新兴用字形式。这是前所未见的,具有开创性意义。

《一切经音义》有39处明确使用了“近字”,除去重复,共有舘、瘡、瞖、、債、、弝、嫩、霈、痒、唄、扠、、尛、匝、、懎、、鉢、嚫、刨、飼、磸、濾、詺、髭、翎、、毻、、樣33个“近字”,另有未用“近字”描述但实为“近字”的“醐”“魑”“”,共计36个近字。试以“舘”“瘡”为例略作说明。

《一切经音义》卷五《梵女首意经》音义“入館”条:“今有从舍作館,近字也。”《说文·食部》:“館,客舍也。从食,官声。”戴家祥《金文大字典》说:“館之从食,言館舍之设,既为宾客羁旅提供栖息之所,且为宾客羁旅提供膳食之需。”表客舍义的{館}在汉魏以前一直用“館”,到了异体蜂出的魏晋南北朝产生了新的书写形式“舘”,当时出土文献中有不少用例,如北魏正光元年(520)《辛祥墓志》:“远业未崇,奄辞高舘。”又正光三年《卢令媛墓志》:“乐池一尽,就舘长违。”“館”改从“舍”作“舘”,应该是受“客舍”义的影响,从“食”从“舍”只是构形取意不同。

《一切经音义》卷二《大般涅槃经》音义“创皰”条:“经文作瘡,近字耳。”《说文·刃部》:“刅,伤也。······創,或从刀,倉声。”表伤口或溃疡义的{瘡}汉代习用“創”,如《武威医简》13简有“治金創止恿,令創中温方”。魏晋以后,随着“創”取代“刱”成为表创造义的{創}的习用字,{瘡}也开始使用新的书写形式“瘡”,如北魏中兴二年(532)《杨遁墓志》:“心藏是非,口绝瘡痏。”北齐武平五年(574)《李祖牧墓志》:“瘡巨愈迟,殆至于尽。”

玄应将上述三十余字定名为“近”,显然注意到了它们的时代属性。从历时角度进行考察,可知“近字”大体上就是魏晋南北朝以来产生的新字。玄应生活于唐初,距离六朝较近,因而把这一时期产生的新字称为“近字”。这些“近字”是汉语词汇在中古时期的新兴书写形式,和原有的书写形式构成新旧组对,属于中古汉字职用发展演变中的新质。

玄应提出并多次使用“近字”这一概念,表明他不佞古、不泥古,而是理性地看待这些新质,能够基于中古汉字发展史的事实,敏锐地观察这一时期汉字职用的动态演变,体现出鲜明的汉字职用演变史观,因而在汉语汉字研究史上具有丰富的学理意义。

“今字”“近字”的产生背景与历史局限

六朝以来,虽然政权更迭频繁,社会动荡不安,军事冲突不断,但实际上是一个张扬个性、充斥活力的时代,在各方面都出现了新变,汉字使用也不例外。北魏江式《求撰集〈古今文字〉表》讲当时“世易风移,文字改变”,颜之推《颜氏家训》批评南朝“讹替滋生”、北朝“专辄造字”,一方面表明当时汉字使用处于无序状态,另一方面也恰好说明当时汉字并非一潭死水,在无序下潜藏着生机与活力,推动和催化中古汉字职用悄然发生新变。

在这种用字大环境下,通“虫篆奇字”的顾野王与作为“字学大德”的玄应,凭借深厚的语言文字学修养,及时因应当时实际情况,在字音、字义、字形以外,关注并记录字用,提出“今字”与“近字”两个重要概念,体现出敏锐的汉字史眼光和宏阔的汉字学视野。

“今字”与“近字”作为汉字职用史上的客观事实,其产生与演变自然具有历史性。时间的长河奔腾不息,大浪淘沙,“今字”“近字”中的大部分时至今天已经退出社会用字序列,不过仍有不少始终保持着鲜活的生命力,如“近字”中的“瘡(疮)”“債(债)”“嫩”“痒”“匝”“鉢(钵)”“刨”“飼(饲)”“濾(滤)”“翎”“樣(样)”等仍是当下日常生活中的常用字。

从辩证的角度看,顾野王与玄应提出“今字”与“近字”自然也有其历史局限,主要体现在顾野王与玄应记录“今字”“近字”是比较随意的,并非有规模、成体系的,对“今字”“近字”也未作进一步的阐释和说明,这当然有时代的局限和著作体例的限制,不必苛责古人。与之相反,更应从汉字学史、语言学史的角度对他们的学术贡献鼓与呼。

如上所述,顾野王和玄应早已着眼中古汉字职用的新变,那么立足于当下,就汉字学学科建设与汉字信息库建设而言,更应自觉地致力于中古汉字职用史研究。

中古汉字职用史研究既是汉字史研究本身的基本任务,也是建构并完善科学的历史汉字学理论体系的实际需求,还是沟通汉语历史语言学与历史汉字学的有效手段。中古汉字职用的新变是中古汉字职用史研究的核心任务,也是汉字史、汉语史上饶有意趣的话题,应该充分利用各类文献材料对其表现、动因、机制等方面开展系统性研究。

(责编:孙凯佳、黄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