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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明道:王履的目师华山理论与中国写意传统

孙明道2022年05月24日10:16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国家社科基金专刊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17世纪初叶的绘画新风”负责人、曲阜师范大学副教授

在20世纪中国绘画美学重建中,王履以“形意论”和“目师华山”理论受到重视,成为一位不断被发掘的古代艺术家和艺术理论家。王履,约生于元至顺三年,晚年利用在陕西行医的机会登游华山。华山雄奇的自然风光和丰富的历史文化震颤了他的心灵,因此他竭生命之力留下了有关华山的40幅绘画、150首诗歌、4篇游记以及数篇序跋。在这组绘画和文字中,他对人生及绘画经验进行了总结,并以实践体验对创作主体与社会客体、自然客体和精神客体的关系进行了全面深入的思考,提出“形意论”和“目师华山”理论。

从楷模古人到目师华山

王履关于华山的绘画和诗文合集《宣郁集》,堪称个人的心灵记录,与其另外一部题为“画楷”的画集形成对照,在精神及艺术创作方面记录了他由“故吾”到“今吾”的转变。

王履一直庆幸生命中能够遇到华山:“天下奇绝处,固由系乎缘之偶不偶也。郗诜所谓山行‘洗尽五年尘土肠胃’,吾尘土五十年,不意中得此行。虽遘一遗十,而秀拔之神,雄特之观,亦足以畅夫一生之拳跼矣。” 与华山的“偶”遇,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自我,促使其对生命价值进行审视,如其《道士汲泉烹茶摘胡桃以供》诗云:“坐久忽惊吾丧我,安知何处是方蓬。”《初至山口别山》诗云:“同行之伴各有宜,故吾未辨今吾谁。”此前此后,王履都用尘世中的“泉石”自喻,显示他作为创作主体超越意识的自始统一。

作为创作主体,“今吾”面临着如何表现客体的艰难:“苟非华山之我余,余其我耶?既图矣,意犹未乎满。”这使他寝食难安,“由是存乎静室,存乎行路,存乎床枕,存乎玩物,存乎饮食,存乎听音,存乎应接之隙,存乎文章之中。一日燕居,闻鼓吹过门,惕然而作曰:‘得之矣。’夫遂麾旧而重图之”。王履创作的成功,也是他在艺术上攀登“华山”的成功,是他在“意”的层面上对华山塑造的成功。

写意传统下的形意论

《重为华山图序》开篇写道:“画虽状形,主乎意。意不足,谓之非形可也。”20世纪初期,面对西方“写形”绘画的压力,王履此论被美术史家发现,并被做出适应潮流的语义解释。然而,从王履完整论述中可以看出,他不过是借此批评务于转摹者放弃对自然的观察而造成的“形意”之失,目的是提出自己“目师华山”的主张。

王履想象着别人对其新创画风的惊异,以设问作为这篇序言的结尾:“或……怪问何师,余应之曰:‘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这一问答是对唐代张璪画史传记的有意模仿。据《历代名画记》记载,面对同行的疑问,张璪回答:“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王履的回答又透露出与一个更为古老的论画句式的关联。在《续画品》中,姚最评论梁元帝的绘画“学穷性表,心师造化”。也有学者指出,王履的问答是对范宽“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也;吾与其师于物者,未若师诸心”经验的回应。

在中国绘画史上,宋代和元代被看作“写形”与“写意”最著的两个时期。但作为宋代“写形”山水画的代表人物,在“物”与“心”的抉择中,范宽却发表着“吾与其师于物者,未若师诸心”的言论。对于20世纪以“写形”和“写生”改造中国画的潮流来说,王履“师华山”的外向性论述与范宽“师诸心”的内向性表达相比,更具鼓舞时代的意义。

在中国绘画史上,“形”的问题从山水画独立开始,就被纳入创作主体与客体关系的讨论之中,并作为主体精神即“意”的投射进行论述,如宗炳《画山水序》云:“夫理绝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载之下;旨微于言象之外者,可心取于书策之内。况乎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者也。”王微《叙画》亦云:“古人之所画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画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变动者,心也。”或许受宗炳“以形写形”理论的启发,王履说:“失其形形乎哉。” 这句话是说,如果画家不能把握“物之形”,其“意之形”就不能实现。

绘画作为精神客体自成体系,因此才有如宋人董逌所说“世人不识真山水而求画者”现象的发生。范宽所谓“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也”,也反映了在“写形”高峰时期的北宋,创作主体面对自然客体中的山水和精神客体中的山水两重挑战。王履“形意论”中的“形”,也包含对此两重挑战的回应,如他说:“古之人名世,果得于暗中摸索耶?彼务于转摹者,多以纸素之识而不之外,故愈远愈伪,形尚失之,况意?”所谓“形尚失之”之“形”,即古人绘画所创造之“形”。

所以,王履的“形意论”是作为自然客体的“物之形”、作为精神客体的前人“画之形”和作为创造主体的“意之形”的三重统一。此三重“形”的统一实为经过了元代复古思潮洗礼与反思之后,中国绘画写意传统下贯的体现。而王履“目师华山”或“法在华山”表述,也统一在这一写意传统之下。

从18世纪初开始,人们在传抄王履“苟非华山之我余,余岂我耶”时就失去了理解,直到前几年才有学者指出这句话的确切含义——“如果不是华山使我认识到了自我,我还不是现在的自我”。这句话使我们更加认识到,王履“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理论不是从“吾”到“心”到“目”到“华山”的单向度直线,而是包括上述各因素在内的双向循环。在这个循环中,主体选择了创作客体,创作客体反过来又启发主体,主体在对创作客体的表现中再度进行反思,并最终在“意”的层面上实现主体与创作客体甚至精神客体的合一。

(责编:王小林、黄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