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历代北疆纪行文学文献的整理与研究”课题组成员、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
元代的北疆地域广阔,由西到东涉及甘肃行省、陕西行省、岭北行省、中书省、辽阳行省。本文所指的北疆,根据元代的行政区划,结合现代的疆域,既尊重历史事实,又具有一定的灵活性。上都(今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正蓝旗境内),又名上京,原为开平府,虽然属于中书省,但在元人眼中属于边疆地区,杨允孚《滦京杂咏》其五曰:“羽猎山阴射白狼,太平天子狩封疆。峰峦频转丹楼稳,辇辂初停白昼长。”因此把上都也包括在内。元人的北疆纪行诗主要是两个区域,一是西北边疆,属于西域的范围,另一个是上都,还有少量对和林(今蒙古国中部后杭爱省杭爱山的额尔德尼召附近)等地的纪行诗。
元代北疆纪行诗的内容
北疆纪行诗在元代达到高峰,数量众多,超过一千首,这些诗篇描述了北疆的地理、气候、物产、风俗等内容。
我们先看西北边疆。耶律楚材在跟随成吉思汗西征时,写作了很多纪行诗,例如,《过金山和人韵》《过阴山和人韵》《过天山周敬之席上和人韵二首》等。楚材之子耶律铸长期生活在北疆,其《渡陷河》曰:“天幕旁围翡翠茵,自来原自是迷津。谁期也值南风起,吹得黄沙不见人。”题下注:“陷河在无定河东,沙地极虚,有南风则随步澒洞。或值其甚虚处,辄陷溺其中。宣德溃河亦然,殆不可以理求。”陷河即今新疆且末县境之车尔臣河。该诗描绘了沙漠中狂风袭来、流沙飘扬的景象。耶律铸还写到玉门关、庭州、阿延川等地。
除了耶律楚材父子,蒙古太祖时期,丘处机去觐见成吉思汗的途中多次作诗,其诗句“峨冠结发异中州”,说的是北方民族不同于中原人的装束。丘处机在沿途看到“大风傍北山西来,黄沙蔽天,不相物色”,这种大漠风沙之景令他感慨不已。
元人还涉足北部边疆,张德辉曾应忽必烈之召赴漠北,著有笔记《岭北纪行》。耶律铸曾在和林居住,作有多首描写和林的诗歌。春天的和林还是一片“衰草斜阳”之景,和林的冰雹如同鸡蛋般大小,即使是长期生活于北疆的作者也感到惊异。和林给人的印象并非仅仅是酷寒,它也有水波松石等美景。耶律铸《金莲花甸》:“金莲花甸涌金河,流绕金沙漾锦波。何意盛时游宴地,抗戈来俯视龙涡。”诗末自注:“和林西百余里有金莲花甸,金河界其中,东汇为龙涡,阴崖千尺,松石骞叠。俯拥龙涡,环绕平野,是仆平时往来渔猎游息之地也。”该地有大片金莲花,金河流淌其间,与中原、江南不同,有一种开阔雄浑之美,是耶律铸游玩渔猎的理想场所。
元代文人描绘更多的是上京,袁桷以“开平”为题的诗集有四部,杨允孚有《滦京杂咏》一卷,多达108首诗。周伯琦著有《扈从集》,以诗文详细记述了自己扈从皇帝前往上都的经历。他人散见于文集中的纪行诗超过千首。从作者身份看,包括了南北各地诗人,还有马祖常、萨都剌、迺贤等北方民族诗人。既有朝廷官员,也有布衣,甚至包括吴全节、薛玄曦这样的龙虎山道士。从诗歌形式上看,有很多组诗,比如王士熙《上都柳枝词七首》《竹枝词十首》、胡助《上京纪行诗七首》、黄溍《上京道中杂诗十二首》等。还有众多赠答唱和诗,比如,袁桷《次韵薛玄卿南还题驿二首》《次韵继学途中竹枝词》、王士熙《上京次李学士韵四首》、柳贯《同杨仲礼和袁集贤上都诗十首》等。
上京纪行诗描写了从大都(今北京)至上都沿途的风光,十八盘岭、居庸关、野狐岭、枪竿岭、龙门、龙虎台等都是诗人经常歌咏的对象。比如周伯琦《十八盘岭》描写该岭地势险要,让人感到一丝寒气,似乎只有肋生双翼,才能飞越过去。对于出生于南方的诗人,北方险峻的山岭完全是一种陌生的体验。除了自然景观,诗人们还写到了名胜古迹等人文景观,比如李陵台,迺贤、黄溍、柳贯、周伯琦、杨允孚等人都作有诗篇,抒发怀古之幽情。
元代北疆纪行诗的基本特征
叙述行程、描写风光是纪行诗的基本特征,元代北疆纪行诗在此之外,还描绘了北方民族特有的风俗、饮食等内容。
上京是位于草原的城市,蒙古族特色的活动给诗人们留下很深的印象,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为诈马宴。韩儒林先生《元代诈马宴新探》认为,诈马宴即质孙宴,就是皇帝赏赐质孙服,以炫耀华丽衣服为特点的盛会,宋褧《诈马宴》,题下注“上京作”,诗曰:“宝马珠衣乐事深,只宜晴景不宜阴。西僧解禁连朝雨,清晓传宣趣赐金。”说明诈马宴需要晴朗的天气,西方高僧作法求得晴天,得到皇帝的赏赐。周伯琦《诈马行有序》详细描绘了诈马宴的盛况,诗曰:“大宴三日酣群悰,万羊脔炙万瓮醲。九州水陆千官供,曼延角觝呈巧雄。紫衣妙舞腰细蜂,钧天合奏春融融。狮狞虎啸跳豹熊,山呼鳌抃万姓同。”宴会规模宏大,具有浓郁的蒙古族特色,吃羊饮酒,有角觝、舞蹈等表演。
北疆纪行诗还叙述了北方地区特有的食物,耶律铸《行帐八珍诗》写到了醍醐、驼蹄羮、驼鹿唇、驼乳麋、天鹅炙、紫玉浆等八种草原的美味,都是中原与江南见不到的。北方民族喜爱的狩猎也引起文人的注意,例如,耶律楚材《扈从冬狩》:“天皇冬狩如行兵,白旄一麾长围成。长围不知几千里,蛰龙震栗山神惊。长围布置如圆阵,万里云屯贯鱼进。千群野马杂山羊,赤熊白鹿奔青獐。”写出了蒙古帝王打猎的盛况,如行军打仗一般气势浩大,用夸张的手法表现了惊天动地的场景。
不同于汉代文人李陵、公主细君北疆诗悲苦凄凉的思乡感情,元代的北疆纪行诗多数是惊异、自豪、赞美之情,即使是思乡,也是淡淡的哀愁。文人多有对元王朝的赞颂,一是武力强大,耶律楚材《过云中和张伯坚韵》:“一扫氐羌破吐浑,群雄悉入北朝吞。”二是幅员广阔,国力强盛,杨允孚《滦京杂咏》其六曰:“万里车书来上国,太平弓矢护青山。”
马祖常在延祐四年(1317)以监察御史出使河西,写作了《庆阳》《河湟书事》等纪行诗。杨镰先生认为,“马祖常祖上曾定居的狄道(即今甘肃临洮),就在河湟。诗咏河湟,实是咏故土根基”。因此,对于祖上来源于西域的雍古部马祖常而言,元朝的北疆是自己故乡之所在。“在他们的心中,传统的边塞已经置换成诗人的家乡。也只有他们才能够将边塞诗写成思乡曲。”
元代北疆纪行诗的意义
对北疆的书写起源很早,《诗经·六月》《山海经》《穆天子传》等书已经记录了中原与北疆的交流,描述了北疆的风貌,但是《诗经》记述过于简略,《山海经》与《穆天子传》又有很强的神话色彩。文人对北疆的书写在汉代有很大进展,北疆游历者有诗歌存世,多以抒情为主,虽然他们自己的记述不够详细,但是《史记》《汉书》等史传将他们的探索记录下来,中原人对北疆的地理、气候、部族、风俗等已经有了详尽的了解。南北朝时期对北疆的书写处于低谷,唐代又达到高峰,边塞诗反映了国力的强盛与文人建功立业的豪情。宋代疆域缩小,尽管有使辽、使金文人频繁来到北方,写作了大量笔记与纪行诗,但是很难深入北疆,反而金朝的王寂著有纪行笔记《辽东行部志》《鸭江行部志》,叙述了辽东半岛的地理、古迹、文物,还包括多首纪行诗。
元代北疆纪行诗的繁荣与北方民族政权有关,体现在元人奔赴北疆的原因和之前相比有所变化。元人去北疆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一是从军,比如耶律楚材跟随成吉思汗西征,丘处机则率领门徒不远万里去西域觐见成吉思汗。二是扈从,这是更为普遍的原因。元朝实行两都制,皇帝一般从二、三月由大都出发至上都,九月左右返回大都。三是观光,元朝统一全国之前,南北隔绝已经超过百年,如果自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算起,文人无法涉足北疆更是长达三百年。因此,中原人乃至南方人纷纷踏上了北上观光的旅程,比如王谦道、艾庭梧、张清夫等。元代之前,文人奔赴北疆主要是出使、出征、和亲、避难、谪戍等原因,多属于被动的状态,文人主动北上观光,是元代特有的景象。
元代疆域广阔,北部边疆向北推移了很多,由于是北方民族政权,前代的民族冲突不复存在,民族交流与融合成为北疆的主旋律。北疆纪行诗数量众多,内容丰富,作者身份多元,包括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社会地位的各类诗人,达到了北疆纪行文学的高峰。北疆纪行诗既是中华文学多元一体的表现,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逐步形成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