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网站入口

站内搜索

波斯胡人与传国宝珠

唐人小说与波斯文献中的珍珠传说

王一丹2013年04月23日13:12

(此文即将刊出于2012年底出版的《徐文堪先生70华诞纪念论文集》)

一 唐人小说的描述

唐人笔记小说中有不少胡人识宝的传说,中、日两国学者对此现象早有关注,并从中西交通或民间文学研究的角度对其类型、成因、演变历史和文化寓意进行了细致分析。 这些胡人识宝传说的主人公有许多是波斯人,见于《太平广记》的就有:唐人戴孚《广异记》所记“径寸珠” 和“紫(羊末)羯” 故事中的“波斯胡人”、“南海大蟹”故事中的“波斯” ,薛用弱《集异记》“李勉”故事中的“波斯胡老” ,李冗《独异志》“李灌”故事中的“病波斯” ,以及宋初徐铉《稽神录》“岑氏”故事中的“波斯胡人” 等。另外有些故事主人公虽不一定是波斯人,但故事发生地却是长安、广州等城市的波斯邸、波斯店,如李复言《续玄怪录》中的“杜子春” 、裴铏《传奇》中的“崔炜” 、卢肇《逸史》中的“卢李二生” 等等,也表明故事与波斯人的关系。

迄今为止有关波斯商胡传说的讨论,主要是依据汉文资料进行的考察。本文拟变换一个视角,将唐人的有关传说,置于波斯文献的背景中进行研究,探讨波斯文化在唐代中国文学中的折射,为研究“波斯文化与中国文化在唐朝的相互影响与交融”,观照“唐朝时期中国所具有的世界主义精神” ,提供新的视角与材料。

唐人小说中与波斯胡人有关的宝物各种各样,其中出现次数最多、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当数奇异的珍珠,如“径寸珠”、“阳燧珠”、“紫(羊末)羯(瓶中有珠十二颗)”等。 这些珍珠往往是传国之宝。《集异记》“李勉”故事中的波斯胡老自述:

“我本王贵种也,商贩于此,已逾二十年??????吾国内顷亡传国宝珠,募能获者,世家公相。吾衒其鉴而贪其位,因是去乡而来寻。近已得之,将归即富贵矣。其珠价当百万。”

这位出身王族的波斯人漂泊异乡二十多年,为的是追寻一颗传国宝珠。而《广异记》中“径寸珠”的故事,说的也是一件罕见的宝珠:

近世有波斯胡人,至扶风逆旅,见方石在主人门外,盘桓数日,主人问其故,胡云:我欲石擣帛。因以钱二千求买。主人得钱甚悦,以石与之。胡载石出,对众剖得径寸珠一枚。以刀破臂腋,藏其内,便还本国。随船泛海,行十余日,船忽欲没。舟人知是海神求宝,乃遍索之,无宝与神,因欲溺胡。胡惧,剖腋取珠。舟人祝云:若求此珠,当有所领。海神便出一手,甚大多毛,捧珠而去。

这些价值百万,惊动海神,并且令波斯人不惜剖肉以藏的珍珠,到底有什么奇异之处呢?“李勉”和“径寸珠”中没有交代,不过另外几则故事提供了线索。张读《宣室志》的“严生”故事中讲到一种被称为“清水珠”的国宝:

冯翊严生者,家于汉南。尝游岘山,得一物,其状若弹丸,色黑而大,有光,视之洁彻,若轻冰焉。生持以示于人,或曰:珠也。生因以弹珠名之,常置于箱中。其后生游长安,乃于春明门逢一胡人,叩焉而言:衣橐之中有奇宝,愿有得一见。生即以弹珠示之。胡人捧之而喜曰:此天下之奇货也,愿以三十万为价。曰:此宝安所用,而君厚其价如是哉?胡人曰:我西国人,此乃吾国之至宝,国人谓之清水珠。若置于浊水,泠然洞澈矣。自亡此宝,且三岁,吾国之井泉尽浊,国人俱病。故此越海逾山,来中夏以求之,今果得于子矣。胡人即命注浊水于缶,以珠投之,俄而其水澹然清莹,纤毫可辨。生于是以珠与胡,获其价而去。

像前面的波斯胡老一样,这位西国胡人跋山涉海前来寻找的,也是亡失的国宝。这是一颗被称为“清水珠”的黑色珍珠,能将浊水变为清泉,一旦失去,就导致全国“井泉尽浊,国人俱病”,因而被视作国之至宝。《广异记》中所描述的“青泥珠”,来自西域,也具有与“清水珠”类似的功能,能将泥泊中的水变清:

则天时,西国献吡娄博义天王下颔骨及辟支佛舌,并青泥珠一枚???胡云:西国有青泥泊,多珠珍宝,但苦泥深不可得。若以此珠投泊中,泥悉成水,其宝可得。

此外,牛肃《纪闻》中还详细记述了一种能引来清泉的“水珠”:

大安国寺,睿宗为相王时旧邸也。即尊位,乃建道场焉。王尝施一宝珠,令镇常住库,云:值亿万。寺僧纳之柜中,殊不为贵也。开元十年,寺僧造功德,开柜阅宝物,将货之。见函封曰:此珠值亿万。僧共开之。状如片石,赤色,夜则微光,光高数寸。??????月余,有西域胡人,阅市求宝,见珠大喜,偕顶戴于首。胡人贵者也,使译问曰:珠价值几何?僧曰:一亿万。胡人抚弄迟迴而去。明日又至。译谓僧曰:珠价诚值亿万,然胡客久,今有四千万求市,可乎?僧喜,与之谒寺主。寺主许诺。明日,纳钱四千万贯,市之而去,仍谓僧曰:有亏珠价诚多,不贻责也。僧问胡从何而来,而此珠复何能也。胡人曰:吾大食国人也。王贞观初通好,来贡此珠,后吾国常念之。募有得之者,当授相位。求之七八十岁,今幸得之。此水珠也,每军行休时,掘地二尺,埋珠于其中,水泉立出,可给数千人,故军行常不乏水。自亡珠后,行军每苦渴乏。僧不信,胡人命掘土藏珠,有顷泉涌,其色清泠,流泛而出。僧取饮之,方悟灵异。胡人乃持珠去,不知所之。

故事中西域胡人所述与“李勉”中的波斯胡老之语如出一辙:都是为了寻找传国之珠,离乡背井几十年,找到宝珠之后,也都可以位极人臣(“授相位”或“世家公相”)。不同的是,“李勉”叙述简略,没有交代宝珠的神奇之处,“水珠”中则作了详细说明:这颗“水珠”能供给几千人的军队用水之需。这个胡人自称“大食国人”,并说“水珠”是其国王在贞观初年来通好时所贡。诚然,小说家言,不足为凭。查诸史籍,我们知道大食首次遣使唐朝,是在唐高宗永徽二年(651年), 即大食推翻波斯萨珊王朝(Sāsāniyān, 224-651)的同一年,在此之前,未有大食与唐通使的记载,而唐史所记在唐太宗贞观年间(627-649)遣使朝贡过的,有吐火罗、康国、安国、波斯、石国、疏勒、于阗、焉耆、高昌等西域诸国,其中波斯朝贡过两次。 若按“水珠”故事所说,故事发生于玄宗开元十年(722),那么这个自称“大食国人”的商人,很可能是归附大食的波斯萨珊遗民,所谓“贞观初通好,来贡此珠”,说的正是波斯萨珊帝国的前朝往事。

我国史籍中所记波斯国,以出产珍珠闻名。《魏书?西域传》已记载波斯国“多大真珠”,其王“饰以真珠宝物”, 《周书》、《隋书》也有相似记载。 值得一提的是,《旧唐书?西戎传》明确记录了波斯国所献方物中有珍珠:“自开元十年至天宝六载,凡十遣使来朝,并献方物。???九年四月,献火毛绣舞筵、长毛秀舞筵、无孔真珠。???大历六年,遣使来朝,献真珠等。” 由此可见,珍珠一直是波斯用以进献的重要方物之一。开元、天宝之时,统治波斯长达四百多年的萨珊王朝已为大食所灭,而有关波斯遣使朝贡的记载仍不绝于史,这些波斯使臣,多半是亡国后仍活跃于丝路上的萨珊遗民。

上文“清水珠”和“水珠”之所以成为国宝,均因它们能令泉水变浊为清,或能引来清泉。换句话说,它们的神奇,不在于其作为珠宝的货币价值,而在于其能解决水源问题的异常功用。诚如研究者指出:“两颗宝珠都与缺水干旱的西域国家的民生问题紧密相关,显示了西域人民改变所处自然条件的渴望,这应是西域人民传统幻想的反映。” 那么,为什么这些故事中所说的国宝都是珍珠,而不是其他宝物呢?它体现的是哪些“流传于西域的幻想故事或传说” 的影响?

二 波斯文献的记载

在波斯,珠宝业与香药业、酿酒业一样,属于最古老的行业,其始祖可以追溯到神话传说中的帝王贾姆希德(Jamshīd)。据说贾姆希德在位7百年,有许多重大发现和发明,其中一项就是珠宝工艺。 贾姆希德统治时,波斯极度富庶强盛,贾姆希德死后,他曾经拥有的巨大财富不知所终,民间因此流传着许多“贾姆希德的秘密宝藏”的说法。波斯诗人菲尔多西(Firdawsī, 940-1020)在《列王纪》(Shāhnāma)中写到,萨珊王朝君主巴赫拉姆古尔(Bahrām-gūr)当政时,发现了贾姆希德的宝库,里面装满黄金打造的水牛、野驴、雄狮、孔雀、鹧鸪,还有各色宝石和“大颗晶莹的珍珠”,其数量之多,宛如“珠宝的海洋”。 值得注意的是,这座宝库所在的地方,就是一处水源,被荒原上的寻水人偶然发现。 《列王纪》随后还讲到巴赫拉姆古尔偶遇珠宝商人、聘娶商人之女的故事。 可见,珠宝行业在波斯不但历史悠久,地位也颇高。

伊朗高原西部的波斯湾,是古今闻名的珍珠产地, 早期穆斯林地理文献对此多有记载。成书于9-10世纪的《中国印度见闻录》记载了巴林海岸的大珍珠, 《世界境域志》(作于982年)则指出法尔斯(Fārs)省“海中有一珍珠海岸”。 法尔斯是波斯帝国的政治与文化中心。波斯人对珍珠的认识,得益于法尔斯西边这个盛产珍珠的海湾。 10世纪波斯湾东部港口城市锡拉夫(Sīrāf)的商人阿布?赛义德?哈桑说:“珍珠的出现,是世人赞美的真主所创造的一大奇迹。” 波斯人对珍珠的由衷喜爱于此可见一斑。

对于珍珠的成因,波斯人很早就认识到是沙粒等异物落入蚌中,刺激其分泌而形成。 不过,民间流传更广的是一种富于诗意的解释,认为珍珠是由天上的雨滴化生而来:“早春时节,雨滴降落,蚌从海底浮至水面承接雨滴,雨滴落入蚌心,于蚌腹中汲取天赐之精华,孕育成珠。” 这种诗意的想象,在历代诗人作品中不断重现和强化。11世纪波斯诗人纳赛尔?霍斯鲁(Nāsir Khusraw Qubādiyānī, 1004-1088)的诗句“馥麝香囊本由血块凝成,清水珍珠原是雨珠一滴” 就是这种认识的典型反映,而13世纪大诗人萨迪(Sa‘dī Shīrāzī, 1208-1291)所吟“我渴望像蚌贝一样育出珍珠,只因你爱的云朵在我口中洒下了雨滴”, 更是借雨滴幻化成珍珠来表达爱情升华的愿望,使这种诗意想象之美臻于极致。

最能说明波斯人对珠宝的重视,以及他们的鉴宝智慧与传统的,莫过于为数众多的珠宝著作。据统计,公元8-19世纪的一千多年间,有30几部波斯-阿拉伯语鉴宝著作问世,它们的作者多来自波斯与中亚,如哈马丹(Hamadān)、布哈拉(Bukhārā)、卡尚(Kāshān)、克尔曼(Kirmān)、贝哈克(Bayhaq)、伽兹文(Qazvīn)、伊斯法罕(Isfahān)等地。 其中,成书时间较早、影响最大的,是被誉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花剌子模的比鲁尼(Abū Rayhān Bīrūnī, 973~1048)的著作《珠宝录》( Al-Jamāhir fī-al-Javāhir)。 这部以阿拉伯语撰写的著作,记述了雅姑(yāqūt)、红玉(la‘l)、祖母绿(zumurrud)、绿松石(fīrūzaj)、玛瑙(‘aqīq)、孔雀石(dahnaj)、青金石(lāzvard)、钻石(almās) 等30多种珠玉宝石, 其中介绍最为详尽的,就是珍珠(lu’lu’),约占四分之一篇幅,内容包括:珍珠的“水色”,珍珠的用途、类别、产地、价值,珍珠的钻孔技巧和修复方法,珠蚌的种类及其生长海域,采集珍珠的时间和方式,采珠人潜水的深度及其危险,有关珍珠的逸闻趣事,等等。 所谓珍珠的“水色”,指珍珠的成色或光泽,是鉴定珍珠优劣的重要标准。比鲁尼所记珍珠的主要产地有锡兰(Sarandīb)、波斯湾(Khalīj-i Fārs)、红海(Qulzum)、僧祇(Zanj,非洲东海岸),以及中国(Sīn)的南方海域等, 与9-10世纪波斯湾商人的记述一致,但更为详细。

比鲁尼《珠宝录》影响很大,不但其内容被大量引用,其结构与风格也为后人所沿袭,在12世纪珠宝商人内沙布里(Muhammad Ibn Abī al-BarakātJawharī-i Nayshābūrī)的《尼扎米的珠宝书》(Javāhir-nāma-i Nizāmī,1195), 伊利汗朝大学者纳西鲁丁?图西(Nasīr al-Dīn Tūsī, 1201-1274)的《伊利汗的珍宝之书》(Tansūkh-nāma-i ?lkhānī,1264), 以及著名历史学家喀山尼(Abū al-Qāsim Kāshānī)的《奇珍异宝录》('Arāyis al-Javāhir va Nafāyis al-Atāyib, 1300) 中,都可以看出比鲁尼的影响。

内沙布里《尼扎米的珠宝书》是现存最早的波斯语珠宝著作。内沙布里出身于波斯珠宝商世家,熟悉突厥、印度、波斯各地的珠宝贸易状况,对其家乡内沙布尔及附近各地的珠宝掌故更是如数家珍。他的著作除了引用比鲁尼《珠宝录》之外,补充了许多他本人的亲身见闻和贸易经验,其中有关珍珠的章节更有许多不见于比鲁尼书的记载。例如,他讲述珍珠商人到波斯湾的基什岛(Kīsh)和巴林(Bahrayn)等地将珍珠贩运到锡拉夫(Sīrāf,或Sīlāv)或巴格达(Baghdād),进行钻孔、加工后,再转运到其他地方出售,反映了波斯湾地区海上贸易在不同时期的变迁情况,很值得重视。

14世纪以后,以《珠宝书》(Javāhir-nāma)命名的波斯珠宝著作越来越多,如Ghiyās al-Dīn Mansūr Dashtakī的《苏丹的珠宝书》(Javāhir-nāma-i Sultānī,1481)、Zīn al-Dīn Muhammad Jāmī的《珠宝书》(Javāhir-nāma,15世纪)、Muhammad b. Ashraf Husaynī的《吉祥珠宝书》(Javāhir-nāma-i Humāyūnī, 1528)、Shāh Mubārak b. Mubārakshāh Qazvīnī的《珠宝书》(Javāhir-nāma, 16世纪)、Rashīd Abāsī的《韵体珠宝书》( Javāhir-nāma-i Manzūm),等等。

波斯人对珍珠的观察与了解可谓具体入微,他们将珍珠按外形、色彩、光泽、大小等特点进行分类,各种种类又按品质分出等级。例如,《尼扎米的珠宝书》中记录了近40种珍珠的称呼。其中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按光亮程度对珍珠所作的划分,例如,光泽最好的珍珠称为khush-āb,khush意为“美好的,适宜的”,āb意为“水”,khush-āb意为“清澈而有光彩的”,作为珍珠的称呼,与唐人所谓“清水珠”相当。这种珍珠“色泽洁白,晶莹清澈,光彩夺目,在珍珠中最为高贵、优质,价格也最高。” 因而又被称为“君王之珠(shāhvār)”,“具有完美品质”。 khush-āb作为珍珠的称呼,在菲尔多西的《列王纪》中已经出现,诗人在讲述巴赫拉姆古尔发现“贾姆西德的宝藏”时,描述里面“颗颗清水珠,犹如水珠般晶莹”。 关于这个称呼,比鲁尼还提供了另一种说法,认为它是khūsha-āb的简称, khūsha意为“成串的穗状物(如葡萄)”,khūsha-āb亦即“穗水珠”,意味着这颗珍珠具有成串珍珠合在一起的光芒,异常明亮。

以“水”命名的珍珠,还有“红水珠(surkh-āb)”和“黑水珠(siyāh-āb)”, 分别指红色和黑色珍珠;此外,还有“盈水珠(pur-āb)”和“干水珠(khushk-āb)” 之称,“盈水”即水分充足,清亮莹润;“干水”则显然水分不够,缺乏光泽。

有意思的是,比鲁尼所说的“干水珠”还与中国(契丹)有关:

有一种珍珠叫“干水珠”,是一种中国(Sīnīya)珍珠,来自契丹(Qitāy),颜色黯淡,近似石膏,无水分,少光泽,有斑点,因此称作“干水珠”,与“清水珠”相反。这种珍珠价格较低,人们甚至认为它是人造的。???红海出产的契丹珍珠很多,其色类似“干水珠”,但缺点更多,因其易腐、颜色灰黑。

此处所谓“来自契丹”,指的是中国北方,关于这一点,下文将有进一步讨论。

除了光泽以外,评判珍珠的标准,还包括外形、颜色、大小等。根据外形,有葡萄形、槟榔形、芜菁形、扁豆形、手鼓形、橄榄形、蜡烛形、椭圆形、菱形种种分类; 根据色彩纹理,则有砂糖色、天青色、云纹色、大理石色、石膏色、橄榄色…… ,等等。珠中极品,必须形色俱佳,颗粒饱满。波斯文献中名贵的珍珠,除了已提到的清水珠、君王之珠以外,还有以滚圆细腻著称的“圆珠(?????)”、灿若星辰的“星珠(???)”以及亮如泉水的“泉珠(????)”,等等。 以颗粒大而著称的珍珠,可重达3米斯格勒(misqāl) ,有的甚至可达5-6米斯格勒,这样的珍珠往往极其难得,世间找不到第二颗,如明星孤悬,因此被称为durr-i yatīm(孤悬之珠)。

三、宝珠的流传

《尼扎米的珠宝书》作者的家乡内沙布尔,是波斯东部呼罗珊地区的首府,也是丝绸之路上的经济、文化重镇。书中有两则逸闻讲述的是作者在内沙布尔所见的两颗稀世之珠,它们的经历,体现了丝绸之路上珠宝流传的典型方式。

第一则轶闻与花剌子模国王算端沙(Sultān Shāh,1170在位)之母蔑力克?可敦(Malika Khātūn)有关。据说她在内沙布尔时,曾获得一枚罕见的菱形珍珠,它洁白晶莹,重达2.4米斯格勒,极为珍贵。蔑力克?可敦因当时急需用钱,将它以500第纳尔(dīnār,金币)低价卖给了一位内沙布尔人。后来,一位从科尼亚(Qūniya,在今土耳其)来的珠宝商又以750第纳尔将其购得,然后带到君士坦丁堡,以2千第纳尔的高价转手卖出,获利丰厚。

另一则轶事,因其涉及到“契丹人”而更值得注意。在克尔曼(Kirmān)官方库府中有一颗重1.4米斯格勒的珍珠,这颗珍珠虽不大,但成色极好,兼有“圆珠”、“星珠”、“泉珠”和“清水珠”的诸般美质,世间罕有。这颗宝珠因故流落到内沙布尔,为当时内沙布尔统治者蔑力克穆阿夷(Malik Mu’ayyad)所得,成为他的镇库之宝。后来又被他作为礼物献给了契丹人(Khitāiyān)。

这里提到的蔑力克穆阿夷,原为突厥人在波斯建立的塞尔柱王朝算端桑扎儿(Sultān Sanjar b. Malikshāh, 1117-1157)的属将(ghulām),从1153年起长期驻守在内沙布尔,算端桑扎儿死后,其外甥马合木(Mahmūd, 1157-1162)继任为算端,穆阿夷趁乱起兵造反,于1162年在呼罗珊自称为王(malik)。 这期间,花剌子模沙亦勒?阿儿思兰(?l Arslān, 1156-1170在位)去世,年幼的算端沙继位并由其母秃儿罕(Turkān)摄政,其兄帖乞失(‘Alā al-Dīn Takish Khwārazmshāhī, 1172-1199在位)不服,投靠了当时在中亚地区强盛一时的哈剌契丹(Qarā-khitāiyān),并在哈剌契丹支持下,率军夺取了花剌子模。算端沙及其母被迫弃城出逃,投奔内沙布尔的蔑力克穆阿夷,“把包括珍贵珠玉和各种财宝在内的礼物送给蔑力克穆阿夷,并把花剌子模国土及其整个疆域奉献给他。” 蔑力克穆阿夷纠集军队与帖乞失交战,不料兵败不敌,反为所杀。此事发生于1174年,不少波斯文献,如志费尼(‘Atā Malik-i Juwaynī,1226-1283)的《世界征服者史》(Tārīkh-i Jahān-gushā)、哈姆都拉?穆斯妥菲?加兹温尼(Hamd al-Allāh Mustawfī Qazvīnī)的《选史》(Tārīkh-i Guzīda, 1329)等都有记载。

《尼扎米的珠宝书》所说契丹人,就是在这个事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哈剌契丹,即耶律大石(1087-1143)率契丹人西迁后在中亚广阔地区建立的西辽王朝(1131-1218)。波斯、阿拉伯等穆斯林文献中称西辽为哈剌契丹(Qarā-khitāiyān),也常简称为契丹。例如,志费尼在讲述上面这场战争的结果时说:“至于算端帖乞失,他实现了花剌子模秩序的恢复,国政井井有序。同时候契丹的使者们往来不绝,而他们的征索和需求难以容忍。”

对于西辽与中亚各族的关系,《辽史?西辽始末》有一条“回回”献方物的记载:“(耶律大石)驻军寻思干(撒马尔罕)凡九十日,回回国王来降,贡方物。” 此处“回回国”一般认为是花剌子模 或西部喀喇汗王朝 。从时间来看,蔑力克穆阿夷于1153年在内沙布尔称雄,1174年被花剌子模沙帖乞失所杀。他向哈剌契丹人进献珍珠之事应发生在此期间。这段时期西辽先后有过两位统治者:耶律大石之子夷列(1151-1163年在位),以及夷列之妹普速完(1164-1179年在位)。蔑力克穆阿夷进献的对象应是其中之一。

西辽政权强盛时期,统治区域曾西起塔剌斯河,东北达额敏河,南接锡尔河上游,北至伊犁河谷,使中亚地区的高昌回鹘王国、东喀喇汗王朝、西喀喇汗王朝、花剌子模国,以及乃蛮、康里、葛逻禄等部落都成为其附庸,交赋纳贡。据《选史》所记:“花剌子模沙亦勒?阿儿思兰登基7年之后,疏忽了向哈剌契丹进献礼物。哈剌契丹便派军队向他进攻。” 在哈剌契丹的威慑下,原本称雄于中亚的塞尔柱王朝也不得不纳贡:“(苏丹桑扎儿)深为哈剌契丹之菊儿汗所苦,遵照约定,每年必须交纳3万第纳儿贡赋,作为其军需之用。” 在此情形下,立足于内沙布尔的蔑力克穆阿夷,虽然远离西辽统治中心,却也同样感受到了压力,故而不惜献出珍贵的稀世之珠,以示归附。

西辽王朝建都于巴拉沙衮(后改称虎思斡耳朵,今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托克马克),远离辽朝故地。但耶律大石深受汉文化和中原政权典章制度的影响,立国后仿照辽国旧制,并仍使用汉文, 这些举措无疑对扩大中国文化在中亚的传播产生了作用。西辽政权灭亡不久,长春真人丘处机于1221年到达伊犁河谷,见当地土人称赞汉人“诸事皆巧”, 可见契丹人曾将中原许多先进技艺传到这里。另一方面,西辽与河中地区书信往来又使用波斯文, 重视与地方政权的沟通。因此,西辽王朝在中亚近90年的统治,对当地产生了深远影响。

波斯语对中国的称谓通常有两个,一是Chīn(“秦”),一是Khitāy(“契丹”)。Khitāy源自“契丹”一词,于中国北方的辽朝(916-1125)政权崛起之后进入波斯语。前述比鲁尼的《珠宝录》作于11世纪,书中讲到产于中国北方的一种“干水珠”,已经使用了契丹(Qitāy)一词。另一处介绍雅姑(yāqūt)宝石时,他也使用了同样的称谓。 伯希和指出:“11世纪,北部中国已经被称为‘契丹(??tai)’,但是古老的名称仍然在使用,如波斯语的?īn,阿拉伯语的?īn,突厥语的Taβγa?……” 由于西辽(哈剌契丹)王朝在中亚的影响,西辽政权灭亡之后,契丹一词没有从波斯语中消失,而是被保留下来,继续作为对中国的代称。

《尼扎米的珠宝书》所记两颗“孤悬之珠”,以内沙布尔为起点,一颗以通商贸易的方式,向西远传至君士坦丁堡,另一颗则通过朝贡进献,向东传到了“契丹”(西辽)。它们传播的轨迹,代表着丝绸之路上珠宝流通的两种典型方式。

四 结语

“水珠”、“清水珠”在唐人笔下所具有的引来泉水或将浊水变为清泉的功能,并没有同样出现在波斯文献中,但唐人的描述似乎从波斯人那里获得了灵感,他们对珍珠的称呼也体现了波斯称呼的影响。这些充满神奇色彩的“水珠”传说,既非有些观点所认为的那样,是波斯故事的直接“输入” ,却也不是中国中古小说家的凭空想象,而是波斯“珍珠文化”在唐代中国文学中的折射。如果说,善于识宝的波斯商胡,“随着唐人传奇小说的不断重复和改写,成为永远留存在中国人心目中的波斯文化符号”, 那么有关珍珠的传说,就是这种充满异国情趣的波斯文化符号中具有典型意义的一笔。

诚然,对珍珠的喜爱,各民族皆然。中国人欣赏珍珠的光亮,自古就有“骊龙之珠”、“随侯之珠”之说。佛教传入中土后,受佛经故事(尤其是“摩尼宝珠”故事)的熏染,以宝珠为意象,描写照夜珠、聚宝珠、济世珠的传说越来越多,反映了印度佛教文化的深远影响。 与此同时,波斯文化的影响也不可低估。波斯人喜爱珍珠,同样有“夜明珠”传说, 不过对他们来说,珍珠的特殊意义,更多地体现在它与水的关系上。以“拜火”著称的波斯人,其实也同样“拜水”,他们的水崇拜与火崇拜一样古老。由于他们生息的广漠沙原上干旱缺水,水的珍贵因而显得尤为突出。水,决定着生命的存在与延续,是生命的象征。事实上,波斯前伊斯兰时期遗留下来的文献表明,波斯人自古就存在对水神Anāhītā(Nāhīd)的崇拜。 诗人内扎米?甘扎维(Nizāmī Ganjavī, 1141-1209)在讲述亚历山大寻找生命水的故事时说“不必惊奇,生命水之珍珠能使枯鱼复生”, 典型地反映了他们对“珍珠-水-生命”三者关系的理解。 这也正说明了为什么在唐朝流传的许多传说中,拥有或寻求这种神奇珍珠的,往往是波斯商人,因为“对于唐朝人来说,似乎只有在边荒绝域才能完全懂得和了解娇艳无比的真珠的美丽。在这些神秘的国土上,人们懂得怎样利用真珠特殊的价值——真珠的特殊性能在于它能够控制水,而且真珠本身就相当于水的精华。所以在荒漠绝域之中,真珠可以引导人们找到井泉。”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比鲁尼《珠宝录》中转述了一个在突厥人之间流传甚广的“雨石(al-hajar al-jālib lil-matar)”传说,据说突厥人能借助这种石头唤来雨、雪、风、雹,因而在行军打仗时往往获胜。 这种“雨石”的奇异功能,与唐人小说中的“水珠”颇有几分相似,然而有趣之处在于,比鲁尼对此是不以为然的,并嗤之为迷信和无稽之谈。 可见,波斯人虽然对“珍珠-水-生命”的关系怀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信念,却并没有借助宝珠来施法求雨(水)的传统。事实上,这是中亚游牧民族的古老习俗。 应该说,波斯宝珠及其传说在向东流传的过程中,又被附会上中亚民族的传说,然后传入中国。“水珠”、“清水珠”等种种传说,就这样揉合了不同民族和地域的文化色彩,诞生在中古中国人的丰富想象之中。 

(责编:秦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