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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小平:借西学之石,攻中国之玉

——谈谈西洋汉语研究史

姚小平2020年05月13日14:01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国家社科基金专刊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西方汉语研究史:16—20世纪西方汉语观之嬗变”负责人、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语言研究所研究员

欧洲语言学和中国语言学的历史几乎等长,前者发源于希腊罗马,后者肇端于先秦两汉。两种语言学传统各自独立萌生,长期互不相干,在自身的疆域内缓步推进,服务于各自的语言文字,研究的重心和取向因此很不一样。欧洲语言属于屈折型,形态繁复多变,词类界限相对清晰,使用易读易写的字母,所以在欧洲,古典时期便有语法书,中世纪才出现词典,而文字因无须多究,并不构成学问。汉语属于孤立型,形态简明少变,词类界限模糊,书写采用繁难的会意字符,字与词既有重合又相区别,故而训诂学、文字学早早兴起,字典编纂尤为发达;中古借译经而引入反切,遂有音韵之学。唯独语法一门,在中国传统学术架构中向无地位,及至晚清才出现自成体系的专书。

假若东西方之间从未接触,则当今中国的语言学乃至国人的语言生活,会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呢?笔者猜想,我们的语言研究仍会维持传统小学的格局,即文字、音韵、训诂三门,而没有普通语言学或理论语言学;会有虚字书,而没有规范语法和教学语法;照旧分辨字类的实与虚、死与活,而不是划分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数词、量词等。甚至,我们不会有拼音字母,音标、查索、输入的种种不便可想而知。至于我们的语言教学及考试,恐怕会限于母语一种,没有外语一说。

反观欧洲,假若欧人始终不识汉语,那里的语言学将会怎样发展呢?至少有两个方面会大受影响。首先,有关语言的哲学思维会因此失色,不可能发问并深思:中西语言文字的差异何在,二者孰优孰劣?培根深信,中文是一种“真字”,能够忠实有效地传递概念;莱布尼茨以为,西文是有声语言,中文则属于“视觉语言”;黑格尔声称,中文隐有缺陷,不利于科学发展,等等。那是一场持续了数百年的论辩,余响至今仍在。其次,倘若缺少汉语一环,中世纪学人所憧憬的世界语言图景将无法完整,孤立、粘着、屈折三分的语言类型模式会难以构成。近代语言学家谈及孤立语,无不举汉语为例,因其不仅具有高度的单音节性,而且拥有与这一特性匹配的语素文字(logogram)。何况汉语文献浩繁,语体复杂,使用人口基数庞大,分布广阔而地理变异尤多,就语言文化的典型意义而言,没有任何其他语言能够补偿汉语的缺失。

所幸历史的进程不由人揣测,东西交通势在必行,语言接触无可阻挡。晚明西洋传教士趁欧亚海路开启之机前来中国,由学说汉话、写方块字、读经籍与小说起步,逐渐认识汉语,进而沉浸探索。从此,汉语研究不再是中国人自家的事情,在本土小学的路径之外添出一条西洋汉语研究的线索。这条线索始则单一,继而多头,由16世纪末的三两册学习笔记演绎为20世纪初的上千种专业著述,音韵、词汇、语法、修辞、方言、文字无所不包。研究者的行列,起先清一色为在华教士,故有传教士语言学之称。未几域外便起响应,欧洲各国的哲学家、汉学家、语言学家纷纷加入。久之,西士发现欧语的分析模式不尽适合汉语,而中国传统方法亦有可取处,遂拿来掺入自己的体系。如明清虚字书为西士利用颇多,每每整个分类连同字词的诠释被搬去植入西洋汉语语法。略晚,有儒生张儒珍与美国教士高第丕合著《文学书官话》(1869)。至马建忠留法归国,借欧西“葛郎玛”的范式自创体系,撰就《马氏文通》10卷(1898—1899),始有本土首部现代意义的汉语语法。如此逐步进展,临近20世纪,西洋汉语研究史也就不再纯属西学统系,而变身为一部中西语言学传统汇同相长的汉语研究史。

对这一段绵延三百余年的西洋汉语研究史,该如何下手考察呢?无论哪门学术史,首先都要把原始文献梳理清楚。但这一领域的文献至少有两点不同于一般。

一是语种繁多,有葡、西、法、意、德、英、荷、俄、拉丁语诸门,研读原著的难度颇大。或说,西士撰写所有中国题材的著作,都是用的各种欧语。然而,语言在其他领域的著述者只是一种表达工具,而到了汉语研究者手中,语言除此还是一种分析手段,不同的背景语言框架会导致不同的观察视角,所获的结果也会因此有别。比如同样分析汉语语法,若从拉丁语出发,可能会偏爱变格变位,以为汉语没有这些是一大缺陷,若立足于英语,则有可能简化分析,不至因为汉语绝少形变就感到遗憾。许多原著过去难以觅得,现在电子本不难到手,而深度的解读仍旧鲜见,多数讨论止步于篇目译述或内容简介,局限于著者生平、藏本信息等外围问题,正是因为研究者未能掌握分析手段,无以深及文本内里。

二是手稿极丰,殊难尽揽。起初传教士学汉语,都是独自奋斗,由于没有适合外国人用的词典,不得不亲自动手辑录字词、解析语句,同时创制注音以转写中文。如此逐年积攒,形成一定体系,才能编次成册,供新一代教士用为进学资料。早期传教士的语文手稿,有些已经湮灭不存,有些可能长埋于某地书库,尚待时日发掘,真正得以传世、为学界所识而能用作研究资料的只占几成,刊行面世的更无几种。许多传教士身前或故后,会将手稿交予教会机构,以使遗作有所归藏。

梳理文献之于考史,犹如制备食材之于烹饪,虽然极要紧,却不是学术史的精义所在。接下来须思考:历来西士学习汉语并付诸实用,遭遇过哪些问题,怎样反复尝试以求克服,觅得既省便又合理的解决办法?在探发汉语结构、思索中国语言文字特性的过程中,西士所关心的实质性问题有哪些?在不同的时期,各会派的传教士和欧西各国的研究者怎样从自身的立场出发,认识并理解这些问题?他们的悟识、观点以及处理方式,同有几分,异在哪里,造成异同的原因又何在?诸多文献就摆在我们的面前,需要通过精深的解读与分析,辨别良莠,剔除枝末,归整出一些关乎汉语特质的问题。

由文献史上达问题史,是考察西洋汉语研究史的必要步骤。宏观层面的问题,西士之间往往代复一代论争,而难以达成共识。例如,怎样理解汉语的单音节性,这种特性是孤立语的本性使然,抑或以语言发展的历史阶段为转移?汉语语法殊异于欧语,究竟靠哪些手段运作?这些手段是形式的还是意含的?如果两类手段都有,则如何相互协调与互补?词法与句法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应该如何区分?词类怎样划分,词性怎样界定?等。这一系列理论问题延伸至今,当代中国学人仍在讨论,只是未必意识到西士早有论述。微观层面的问题,虽然具体得多,也非短期就能解决。有些问题涉及应用,历经频繁实践,数代人不懈求索,终有可能形成大抵统一的设计方案,或多数人倾向采纳的操作体系。例如,在编写双语词典时,是否有必要标明汉语字词的语法性质?在词目的释义中,怎样使中西词语不仅意思相当,词性也能匹配?怎样把中文转写为西文,即用拉丁字母给汉字注音?怎样记录声调,区分送气与否?调符和送气符,怎样处理才能妥帖,既便于书写,又不与字母或其他符号相混?

汉语拼音和拉丁注音实为同一物,只不过新旧有别,服务对象不全相同。拉丁注音主要是供外国人用,汉语拼音则是国人自己用。现在汉语拼音越来越通行,但拉丁注音(如威氏拼法)在海外犹有用场。说到汉语拼音,人人都记得周有光,尊他为“汉语拼音之父”。可是周先生自己对这一美誉不敢受,因为汉语拼音近有其父,远则有其先祖,即明末来华传教士发明的拉丁注音。因语言背景有异,所属会派不同,传教士产出的注音体系不止一种,其中影响时人最深、与汉语拼音关系最大的,是存录于《西儒耳目资》的耶稣会注音体系。此书为耶稣会士金尼阁所著,1626年梓行于杭州,1957年复由文字改革出版社影印再版,列为《拼音文字史料丛书》之一种。仅此一事便足以说明,国人对西洋汉语研究史上的好东西自有一份认可。一部西洋汉语研究史,能给我们很多教益。

(责编:孙爽、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