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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宁:币政逆转 唐宋变革说反例

2015年09月15日15:59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国家社科基金专刊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清中叶货币流通变革研究 ”(13BZS042)阶段性成果,作者单位: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使用铸币的国家之一,并在宋代率先发明纸币。元至明初主要推行不兑换纸币,偶尔铸钱。这一币制随大明宝钞发行的失败而破产。明中叶,形成银两与铜钱并用的币制,转而落后于世界其他发达地区。从领先到落后的巨大反差背后,是货币政策的逆转,也反映了传统社会经济领域意识形态的转型。

从政府垄断到“听从民便”

汉代以降,法家“兴利”与儒家“不与民争利”立场的对峙是经济政策的主题。《盐铁论》所载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大夫与贤良文学的争论,全面展现了双方的矛盾。货币政策方面,法家强调“统一,则民不二也;币由上,则下不疑也”。儒家则质疑政府垄断铸币,要求“不禁刀币以通民施”。汉武帝以后,国家垄断铸币的法家政策是主流。中经汉末至南北朝币制混乱及实物货币广泛流通,隋唐时恢复光大。宋代更强化货币垄断,铜钱、铁钱、纸币划地而行。金元至明初推行不兑换纸币,政府货币权达到顶点。

大明宝钞发行失败,为古代货币政策转捩点。宣德初,以便民为由,放松对以布帛米麦为交易媒介的禁令,正统年间放开钱禁和银禁,此后财政税收中持续增加白银的使用。同时,减少直至停止造钞,宝钞逐渐退出流通,仅弘治末年铸造少量弘治通宝。嘉靖六年(1527),恢复两京工部宝源局铸钱。万历初,张居正推行全国铸钱计划,旋即失败。明代铸钱总量约80亿文,仅相当于北宋两年铸钱量。因铜钱匮乏,市场化货币银两成为主币。民间广泛使用成色各异、轻重不一的银块,两京之间的运河流域、河南、湖广、福建、两广还流通着前代旧钱和私铸钱为主的各种铜钱,缺少铜钱的地区不得不使用低成色碎银,偏远地区常以实物交易。

钱法不振,固然与币材不足、利不酬本有关,主因在于明政府坚持“听从民便”的货币政策,担心官铸不精反致“盗铸群起”。这一逻辑也主导了对铜钱流通的管理,嘉靖至万历间,多次议及防禁私铸钱,皆受阻于“听从民便,不必立法,纷扰商人”的意见。事实上,民间对高质量制钱 (明清称官铸钱为制钱)有强烈需求,京局万历金背钱材质好、铸造精,市价长期在五六百文兑银一两。在不行钱之地,民众苦于低假碎银和实物货币,铸币也不难通行。

“听从民便”政策的兴衰

入清以后,货币政策转向适度有为。先是依赖洋铜铸钱,继而大举开发云南铜矿,乾隆年间为北宋后第二个铸钱高峰期。在日常交易中,制钱远比银两方便,受民众欢迎。供不应求导致钱价上涨,乾隆后期才回落到千文一两的政府目标价。17世纪末到18世纪,越来越多的地区由“用银之地”变为“用钱之地”或“银钱并用之地”,以至流行大数用钱。政策调整的重心是铸钱。其他干预政策,如雍正推行铜禁,乾隆前期一度为抑钱价而限制大额交易用钱,因其“滋扰”,受到官僚集团非议和抵制,行之不久。

制钱以外,清代沿袭“听从民便”的政策。乾隆十年(1745),浙江布政使潘思榘建议禁用低成色银两,户部以“是本欲便民而于民实多不便”驳回。政府铸币与市场化货币混合的币制有了新发展。洋钱(机制外国银元)大量流入东南沿海,成为异于银两的计枚流通的银货币;在流行大数用钱的北方以及宁波、福州等地,流通着商户发行的钱票。道光年间因怀疑洋钱、私票与银荒有关,始有限禁之议,因督抚反对而作罢。

晚清,“听从民便”再次主导货币政策。嘉道以降,地方铸币厂大多长期停铸,仅在咸丰朝为解决财政困境,短期发行大钱、铁钱和纸币。更多种类的私票、外币(洋钱、外钞及外资银行发行的纸币)进入流通,市场化货币(银两、私票和外币)在清末全国货币总量中占半壁江山。直到1889年后,清廷相继允许地方政府发行银元、纸币和铜元。这些新币种类复杂,流通范围各异,币制愈加紊乱。

1879年,法国希望安南殖民地银元在华流通,出使英法的曾纪泽回复:“我国家于商民生计,纯任自然。事苟便于民生,一任流通,未始不足与钱法相辅。”他以通洋务著称,观念尚且如此传统,其他人更不必论。郭嵩焘意外发现铸造银元竟是国家“利权”。此后,商战与富强观念传播。20世纪初,“听从民便”政策退潮。庚子事变后,清廷实行“新政”,仿行西方经济政策,包括“东西各国货币通例”。1910年颁布改革方案,宣告“币政划一”、“圜法一律”。

明中叶以降货币政策逆转

“听从民便”是传统社会晚期意识形态的产物。唐宋经济政策有浓厚的法家色彩,宋代官营经济和专卖制度延伸到从矿业到酒曲的众多行业,工商税超过农业税,货币发行是重要财源。“理财之要,裕财为重”是主流观念。但新兴的理学将儒家思想教条化,以节用减税为宗旨,批评政府逐利。理学在元代上升为官学,明代确立为统治思想。宣德正统年间,经济政策向理学看齐,崇尚节用,反对与民争利。理学笼罩下的明清经济政策,与宋代大相径庭。除兵工厂和造币厂,几无官营工业,专卖制度只剩盐业。清代开发云南铜矿,也采取官督商办。这一重大转型,等于从《盐铁论》中大夫的观点转向贤良文学的立场,即康熙帝屡次强调“要在安静”的治国之道,“以不生事为贵,兴一利即生一弊”。因此,货币政策以“不扰民”为原则,理财之道在“强本节用”,“不在行钞法也”。

近代欧洲的崛起,与主张加强政府干预的重商主义息息相关。与之相比,宋代经济政策略有相似,明中叶以后的小政府主义走上相反的道路。“听从民便”政策,是古代中国变为落后的重要原因之一。直到清末仿行西政,宣告理学小政府主义退出历史舞台,也包括币制在内。从货币政策的演变可见宋代继承、发扬汉唐传统,明代中叶则发生逆转。这与流行的“唐宋变革说”存在冲突。葛兆光在讨论文化思想史时,提出应将唐宋对比转向注重宋明连续的思路,宋人很多新思想并未落实,到明代才变成“普遍施行、接受和习惯的制度、风俗和常识”。此思路同样适用于经济史,揭示了历史的复杂渐变,提醒我们不能盲目崇信过度简化的历史模式。

(责编:李叶、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