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和国别史重大研究专项项目“《集韵》系韵书研究”首席专家、武汉大学教授
《集韵》是中古韵书的重要代表之一,它继承《广韵》而来,在音系大类上与《广韵》相差不大,但从韵书的总体面貌来说,《集韵》与《广韵》有较大差别,所收的反切数比《广韵》多出很多。这些增收的字音大部分来源于先儒的经籍旧音,比如“豰”字,《广韵》收3个异读,而《集韵》收9个异读,多收的6个异读几乎都是先儒旧音。
《集韵》所收的字音为后代一些韵书所继承,但表现最鲜明的主要有金代韩道昭改编的《五音集韵》,明代张元善、徐孝的《合并字学集韵》等,如前面提到的“豰”字,《集韵》收“呼木切、乃后切、居候切、胡谷切、都木切、呼酷切、黑角切、弼角切、黑各切”等9个异读,《五音集韵》也收了这9个异读,《合并字学集韵》收“南狗切、耑足切、欢扑切、海渴切、希雀切、该陋切、黄奴切、白昨切”等8个异读,虽然表面上比《集韵》和《五音集韵》少收一个音,其实是由于语音演变,屋韵与沃韵合流,《集韵》和《五音集韵》的“呼木切”与“呼酷切”合流成《合并字学集韵》的“欢扑切”,可见《集韵》《五音集韵》和《合并字学集韵》所收异读的数量和读音实际上是一样的,这种例子很多。
可见,这三部韵书的承袭性非常明显。这种相似性和沿袭性使得这几部韵书成为韵书史上一道独特的风景,姑且称之为《集韵》系韵书。
《五音集韵》《合并字学集韵》在继承《集韵》反切的基础上,还大量收集通语时音、方俗读音等,编撰体例也逐渐发生显著变化,显示出韵书从中古走向近代的转变。因此,对这一系列韵书从编撰体例、收字、收音、释义等方面进行综合比较研究,探讨《集韵》系韵书的发展源头和过程以及编纂理论体系的构建、承袭和发展,归纳中古韵书与近代韵书在编纂理论和方法上的内在关系;对《集韵》系韵书所反映的韵书语音研究价值和现实语音研究价值进行挖掘整理,包括对《集韵》系韵书语音与时音的关系,韵书反映时音的方式,韵书结构关系的调整及其与语音变化之间的关系,韵书由反映书面语音系统逐渐向反映现实语音系统的转变等,能使学界更准确地认识该系列韵书在不同时期的面貌,了解其异同所在,提高使用这一系韵书的效率,对于语音史、音韵学史、辞书史无疑亦有较大贡献。
下面通过对三部韵书异读的比较,探讨《集韵》系韵书音系性质的演变(例字所收异读没有全部列举,只列举与讨论相关的音切)。
一是增收新产生之读音。《合并字学集韵》收了一些元明以后新产生的读音,很多读音至今仍在通行。如:票,《集韵?笑韵》收“毗召切”1读;《五音集韵》收2读:《宵韵?幇四》“甫遥切”、《笑韵?並四》“毗召切”;《合并字学集韵》收3读:《蒿韵?滂(细)母》“偏肖切”、《皓韵?帮(细)母》“兵教切”、《皓韵?滂(细)母》“偏俏切”。“票”在《集韵》中只有并母去声一读,《五音集韵》增加了一个帮母平声的通假音,《合并字学集韵》又增加了一个近代新产生的滂母去声读音。这个读音在《韵略易通》和《韵略汇通》中就已经收录,《萧豪韵?破纽?去声》下“音”,《中州全韵?萧豪韵?阴去声》下也收此音,作“滂妙切”。“票”现代通行读音还是这个去声读音。
二是增收方俗之音。《合并字学集韵》收了一些当时的方音,不少也保留在现代方言中。如:“摸”,《集韵?铎韵》收“末各切”1读;《五音集韵?铎韵?明一》收“慕各切”1读;《合并字学集韵》收2读:《泡韵?明(洪)母》“猛报切”、《惰韵?明(洪)母》“猛摞切”。“摸”在《集韵》和《五音集韵》中属铎韵,《合并字学集韵》收入泡韵和惰韵。《合并字学集韵》“摸”的这两种读法在近代韵书中都有收录,如《中州全韵?萧豪韵?入作去声》《中州音韵?萧豪韵?入作去声》“摸,叶冒”,《音韵须知?萧豪韵?入声作去声》“摸,忙报切”,此2音同“猛报切”;《中州全韵?歌罗韵?入作去声》《中州音韵?歌戈韵?入作去声》《絃索辨讹?西厢?停婚?殿前欢》“到如今难捉摸老夫人谎天来大”注:“摸,叶磨”、《音韵须知?歌戈韵?入声作去声》“摸,忙播切”,此2音同“猛摞切”。“摸”字“猛报切”[mau4]这个读音今天还保留在一些方言中,如广西的平话里;“猛摞切”这个读音见于今天的北京话,不过不读去声,而是读平声[mo1],这是因为次浊动词在北京话里多数变到阴平了,这应该是稍晚一些的演变。《合并字学集韵》收了两音,也是兼收方音的表现。
三是增收自审之音。《合并字学集韵》中收了作者自己审定的一些读音,这些读音不见于诸家韵书,是作者根据自己的音韵理念和编纂体例“创造”的。如:骨,《集韵?没韵》收“骨,吉忽切”1读;《五音集韵?没韵?见一》收“古忽切”1读;《合并字学集韵》收2读:《覩韵?见(洪)母》“公鲁切”、《杜韵?见(洪)母》“宮禄切”。“骨”在《集韵》和《五音集韵》中为清入字,《中原音韵》清入字派入上声,此后诸家韵书皆如此,如《韵学集成?真韵》“骨,古忽切,角清音,中原雅音音古”。《中州全韵?居鱼韵?入作上声》《絃索辨讹?西厢?殿遇?赚煞》“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缠”注“骨,叶古”、《元曲选?潇湘秋夜雨》第三折“可又早闪了胯骨”注“骨,音古”、《中州音韵辑要?苏模韵?入声作上声》“骨,官兀切,北叶古”。《李氏音鉴?北音入声论》“骨,拱武切,音鼓,又拱吴切”。今天“骨”字亦读上声。《合并字学集韵》中所收去声一读不见近代诸家韵书。结合上例可知,《合并字学集韵》可能把去声当作中古入声的一个倾向性归宿,这是作者个人的自创,可能与入声和去声都是高调这一点有关。
通过对《集韵》《五音集韵》到《合并字学集韵》所收异读的对比,我们看到,《集韵》韵书具有非常明显的传承性,特别是《合并字学集韵》所收异读更是古今并包、南北杂合、传承音与自审音兼收,具有集音切大成的特点,是一部存古与创新兼具的近代韵书,这个结论与学界多认为的《合并字学集韵》是明末北方官话的真实记录的结论有所不同。学者们得出的结论主要建立在对音类的分合与编排的研究上,而这些分合与编排大体上是很明确的,因此他们对音系的判断也是大致相同。
其实,作为一种文献材料,韵书大部分都不是绝对单纯的实际语音的记录,它们或多或少会受到编撰者存雅求正、求全责备、兼容并包等编纂理念的影响,会收进很多异质的东西,使得其所反映出来的音系变得不纯粹,甚至非常复杂。如何辨析这些异质,正确认识韵书音系,方法很多,对每个字头下所收异读的性质和来源进行分析是其中一个重要方法,但由于异读处理起来比较繁琐,性质的判断以及上推来源也不易,因此从这个角度对韵书音系进行研究的并不多,这会使得我们对历代韵书音系性质的判断有失精准。因此,从异读的角度研究《集韵》系韵书,可以发现一些只从韵书体式和语音大类分析上看不到的东西,这种微观的研究对于认识《集韵》系韵书复杂的语音性质具有特定的意义。从异读看《集韵》系韵书的传承与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