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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承勇:“黑夜诗人”对生命的执着

——谈诺瓦利斯与德国浪漫派的“消极”

蒋承勇2018年02月08日10:32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国家社科基金专刊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9世纪西方文学思潮研究”首席专家、浙江工商大学教授

诺瓦利斯是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文学代表之一,也是典型的所谓“病态”“颓废”的诗人,海涅称他“死亡诗人”。他的创作体现了德国早期浪漫派文学的典型特征,因此也被称为“消极浪漫派”。

如何看待德国浪漫主义的“消极”倾向?

“狂飚突进运动”是德国浪漫主义的先声。对法国启蒙哲学的排斥和批评,集中表现为对理性主义的否定。而他们把启蒙哲学“冷冰冰”的理性主义看成法国的文化霸权,认为启蒙哲学从宗教的蒙昧主义中解放了人的理性的自我,却又通过对理性的过分强调而蒙蔽了感性的自我,遮蔽了人的心灵与情感的多姿多彩和矛盾冲突。在某种意义上,启蒙思想家在张扬了人的理性思维与感知能力的同时,忽略了人的感性与直觉的体悟能力;在肯定了理性自我的同一性与稳定性的同时,又忽略了感性自我的差异性与多变性。

德国浪漫派张扬的恰是启蒙思想家所忽略的感性自我与人的心灵世界,他们更关注人的感性世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因此,德国早期浪漫派,从诺瓦利斯到蒂克、施莱格尔、霍夫曼、沙米索、维尔纳再到克莱斯特,几乎都是内心敏感、善于体悟人的情绪与心理状态,热衷于描写离奇怪诞充满神秘色彩事物的作家。他们对人的感性自我的关注远胜于对理性自我的张扬。他们热衷于表现的怪诞、梦幻、疯狂、神秘、恐怖等,恰是人的理性触角难以指涉的感性内容。对此,简单用政治与历史标准去评判是有失偏颇的,还应从人文传承和艺术自身发展的角度深入解读,而诺瓦利斯无疑是这种解读的突破口。

确实,诺瓦利斯较多地描写了“死亡”、“黑夜”以及神秘的事物,抵触现代文明。从政治和历史的观点看,“消极”、“颓废”倾向的产生,源于对现代科学、理性主义以及资本主义新秩序的不满,而这恰是德国早期浪漫派普遍的思想倾向。针对18世纪末19世纪初西方社会科学主义、理性主义的膨胀,针对人们凭借科学而对自我力量的盲目乐观,德国浪漫派普遍表示不满与反叛。诺瓦利斯的言论显然也表达了这种不满倾向。比如,他对理性主义的启蒙哲学在批判传统文化与文明中表现出来的偏面性是执批评态度的。他说,“人们把现代思维的产物称为哲学,并用它包括一切反对旧秩序的事物”。这里,他显然对启蒙哲学的理性主义扩张表示反对。“启蒙运动和科学主义在摧毁教会统治与蒙昧主义的同时,传统文化价值观念的失落无疑使人的精神产生空虚感与无依托感。”这类似于后来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时人们的信仰失落感。在此,诺瓦利斯的思想代表了精神与信仰追寻者的焦虑与恐慌。他说:“现代无信仰的历史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了解近代一切怪现象的钥匙。”我们不能不说,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和近代科学主义在推动西方社会走向进步的同时,又因客观存在着理性与科学指向上的偏面性而带有负面性,这正是从卢梭到德国“狂飚突进”青年和浪漫主义者所要“反叛”的。

诺瓦利斯向往中世纪基督教时代的欧洲,固然在历史观上有复古式回望,但针对18世纪末19世纪初战争与动乱的时代,中世纪曾有的统一与宁静以及精神信仰给人的心灵安抚,无疑使人有一种稳定感、安全感和精神上的归属感,而这正是大革命后的西方社会所缺乏的,也是科学与理性所无法给予的。

诺瓦利斯不是从政治维度,而是从精神文化维度,尤其是从宗教与文学、宗教与诗歌维度,把宗教作为精神和心灵启迪的资源,从而赋予中世纪以内心体悟、感性自我显现的启迪意义和人文传承的正面意义。在他这里,浪漫主义的“自由”观念,经由宗教信仰与人的内心体验的渠道得到体现,也为文学表现人的心灵与情感提供了新方法、新途径。所以,“诺瓦利斯不是保守的僧侣阶级的代言人,对他来说,教会的本质应是‘真正的自由’。”人的精神、灵魂和感性世界如何从科技理性与功利主义的“物化”压抑状态中挣脱出来,精神与灵魂如何得以宁静和栖息,恰是功利主义与工具理性盛行的时代文学与哲学给出的重要命题。诺瓦利斯理论中隐含对灵魂与精神的“人”的追求,也代表当时一部分文化人对人的“自我”与本性的另一种理解。

事实上,诺瓦利斯虽然推崇中世纪,但他并不是一个有高度自制力和清心寡欲的基督徒,而是一个执着于世俗生活和个体生命现实意义的人。他真正所要体认的并不是神秘的信仰世界本身,而是现实中人的炽热真实的感性世界;他要通过对这感性世界的真实领悟感受生命的存在、自我的存在以及生命的意义,探索另一种意义上的“人”的内涵。由此,我们也许找到了认识“死亡诗人”诺瓦利斯的人文切入口。

《夜的颂歌》被称为德国文学中“最美的散文诗”,是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性作品之一,也是让诺瓦利斯获得所谓“死亡诗人”之“桂冠”的作品。它是作者为悼念早逝的恋人苏菲而作,把由爱而生的痛苦转变为对死亡的渴望与夜的歌颂。诺瓦利斯描写的“夜”,潜伏和充盈着生命欲望的冲动,是“不需要光”却又比白昼更透亮的欢乐的夜。诺瓦利斯歌颂“黑夜”,并非歌颂经验意义上夜的死寂,而是从超验的意义上,借助夜之静寂,突出心灵对生之欢悦的体悟,感受生命和自我的存在,实际上是通过超验的体悟,表达对生命的寻觅与执着。

由此,再联系诺瓦利斯对“死亡”的歌颂,又可以看到,他描写的“死亡”背后隐逸的强烈的生之欲望。也是在他的《夜的颂歌》中,一如借黑夜突出自我对生命的感悟,诺瓦利斯也是借“死亡”对生命的威胁、“死亡”对人的心灵引起的恐惧与震颤,去更强烈而真切地感悟生命的存在。在“死亡”中“猛烈地沉睡与爱”,表达的正是在生的状态中难以感受的强烈的生命冲动和爱的体验。因为有生命,所以有死亡;把死亡视为一种另外形式的生命的存在,那么生命也就成了永恒;于是,歌颂死亡,也就是歌颂生命。诺瓦利斯通过对“死亡”与“爱”的诗性描写,力图表达的是对生命有限性的超越。

总之,在“黑夜”中洞悉光明,在“死亡”中感悟生命,在极度的苦中体悟深沉的爱,这就是所谓“死亡诗人”和“黑夜诗人”诺瓦利斯的诗致力于追求的境界。在此,我们可以看到诺瓦利斯对人的个体生命的执着,也可以看到德国浪漫派“消极”、“病态”背后的另一种积极执着与健康向上,另一种对“人”的发现与诠释。

(责编:王瑶、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