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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平:中日文学经典的越境之旅

王晓平2015年06月24日11:17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国家社科基金专刊

作者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 《中日文学经典的传播与翻译》作者、天津师范大学教授

日本人古无文字,他们的阅读史是从学习汉字开始的,之后日本人就创造了一种叫做“训读”的办法,也就是看着中国字,读着日本音;读着中国文,念着日本语法,这样在心里将汉文颠三倒四就读懂了意思。这实际上是一种在形式上对原文以 “零变动”的方式翻译中国的文学经典,也就是经过了这样的翻译过程,中国的文学经典越境进入了日本文化。

论起中国文学经典的域外传播史和翻译史,就不能不谈到日本人的这种“训读”,因为从中国文学经典走向世界的历史步伐来看,日本人的“训读”翻译可谓历史悠久、气象万千。

“训读”与“汉俳”的交响

中国的文学经典越境之后,变化的当然不仅是读音和念法,经过形形色色的翻译和重写,原文的模样有时就变得让我们自身都认不出来了,各种各样的“变体”不但改变了经典的语言形态,而且精神姿态也应需而变。翻译和改写为这些经典注入了另一种生命,连文字也不动的“训读”,可以看做原作的“分身”;将它们按照自己的理解大段插进日本诗歌、日本故事中的,可以看成是原作的 “影子”;还有给它们改名换姓换一换背景就讲成日本故事的“翻案”,可算是原作的“化身”,至于那些冠以中国的文学经典之名、作品中的人物只不过是穿着汉服唐装的日本人的所谓《三国志》、《新三国志》、《水浒传》等,有些算得上是中国的“远亲”,有些就只能算是“李鬼”了。正是通过这些“分身”、“影子”、“化身”和“远亲”,中国的文学经典曾经影响过很多日本人的精神生活。从《论语》到《西游记》,中国的文学经典不断被翻过来、翻过去,反复重写,它们的“变体”在很大程度上为日本人心目中的中国想象和中国人形象打下了底色。

反过来看,日本文学经典最晚从我国明代便有了翻译的历史,虽然数目不多,但中国特色已颇为浓厚。今天,《万叶集》、《今昔物语集》、《源氏物语》等都有好几种译本。短时间出现这样多的重译本,在世界上恐怕也不多见。中国人还品味日本人的俳句与和歌,用汉文创造了“汉俳”与“汉歌”。不过,不论是“汉俳”还是“汉歌”,都具有鲜明的中国文学特色,可以说是日本文学经典越境后的 “变体”。中国的日本文学经典也已形成了尊重原著、尊重中日文化交流历史、尊重既往研究成果、尊重中国文化传统的鲜明特色。

如果将这样两种“变体”放在一起,将会看到什么风景?历来对这两种“变体”是各人有各人的见解,笔者想做的是将它们放到一起来观察,既思考中国文学经典的对外传播问题,也思考外国文学作品的汉译问题。表面看,这属于两个学科的问题,实际上却不能割裂。我们让“他俩”分手太久了,两件事各有人做,但更需要让“他俩”拉起手来,只有这样才能将两件事做得更精彩。

“训读”是一种看不出翻译痕迹的翻译,这恰是一个象征。中日文化,看似相近的部分,却是那样的不同。共有的汉字,常让我们看花了眼。在共有汉字基础上,两国的翻译看起来与一般的翻译有所不同。而对汉字的理解不同出现的误译误解,常常使读者挠头、学者叹息。文学经典的翻译和传播与民族关系、社会文化思潮、翻译环境和翻译思想、传播的技术手段等多方面因素有关,值得充分研究,而译作和翻译者却是其中最值得研究的内容。

中国文学在日本的变体

有识者在思考外国文学经典的时候,总会把它们和本土文学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日本明治年间的一夜西风,吹旺了日本的“军国梦”,也吹倒了千年以来苦心建造的汉学体系。学人言必称《圣经》、《浮士德》、但丁、莎士比亚,而中国的文学经典第一次被扔进了故纸堆。当时那些藐视中国的文学经典的人,在西方文学面前也把本国经典看矮半截,更忘记了中国的文学经典的因子有些早已融入到日本文学之中了。

近代以来,很多日本学者在摸索日本文学复兴之路时,从中国的文学经典找到了日本文学缺失的东西。明治后期,戏剧改革倡导者池田大伍曾试图从元曲的“一人主唱”启示中找回东方歌剧的魅力。文字学家白川静对汉字与《诗经》的热忱,实际上就是对日本文化源泉的热忱。他不满于日本战后教育把汉文作为旧弊加以轻视,认为这样做失去了教人做人的重要教材,那种认为汉字妨碍教育、削弱人的思考力与创造力的看法是极其错误的。他为日本汉字文化与古典教育的现状深感忧虑,认为废弃古典,源泉就会枯竭,没有源,就没有流。

在中国的文学经典声誉确立之后,林林总总的人们便拉它作大旗来说自己想说的话。增野德民把主张尊王攘夷与攻占大陆的吉田松阴比作屈原,明治维新中那些失意落败的官僚竟然都以屈原自诩,而日本最早的中国文学史家则用一个“情”字来概括屈原之所作。学者青木正儿说过,想着别人醉心于西方近代文艺为之哭泣、为之欢笑之时,自己却翻阅着《离骚》,闻着两千年以前的霉味,“很是有趣”,在内心呐喊着:“虫蛀也好,发霉也好,《离骚》还是《离骚》,真正文艺,伟大的思想,本没有什么新旧之分。”对“现代文明病”皱眉头的文人,端起陶渊明的酒杯,浇自家块垒;幻想着王维的画境,享内心一刻之安宁。在这些日本译者、研究者、作家、诗人、读者的心目中,有的是不同于中国文士心目中的别种形象的屈原、陶渊明、王维。杜甫、李白、白居易、苏轼、文天祥、高启等等,这些中国人熟悉的名字,也在日本文学史上获得了别样的解读。

为觊觎中国,也有人打过中国文学经典的旗号。伊藤银月曾将《水浒传》说成是“膨胀性”的日本为吞并世界第三步、第四步而了解“支那”的必读书。日本侵华战争期间,军国主义者也曾提倡朗咏汉诗鼓舞士气。对中国文学的解读和重写,常常打着日本文化深深的印记。为什么吉川幸次郎说日本对《论语》的接受总带有指向严格主义的所谓“日本式歪曲”?为什么在中国散佚的《游仙窟》一书在奈良时代却享有“准经典”的地位?中国文学经典在日本的传播有哪些特点?思考这些问题,也会对中国文学经典在其他国家的翻译传播有所启发。

25年前,笔者在日本福冈看到一家餐馆的店名是“悟空”以前,没想到文学经典竟然有这样一种传播方式。过去十多年,笔者一边任职于日本的大学,一边在国内大学工作,在与两国普通人一起享受和平生活的时候,更加关注自古以来草根的文学经典印象。于是,在《翻译和传播》中也就写到了江户时代通俗诗歌 “川柳”中描写的读《论语》偷懒的孩子,写到了那些流行于京都、大阪为妇女孩子阅读而编写的漫画《孟子》,写到了在电影、电视上由女性来扮演玄奘三藏的《西游记》,写到了文库本、随笔、手机在文学经典传播中的作用。

著名评论家加藤周一曾经说,对于日本人来说,《论语》早已不是共通的古典了。近代日本文化有点怪、有点蹊跷的事情,就是奉为古典的《论语》的缺失。实际上,一个伟大的民族,没有共享的经典,其信仰、凝聚力、文明高度就会暴露出诸多问题。一个伟大的民族,更需要属于它的思想文化巨匠。文化巨匠和共通的经典,实际上是紧密相连的。将过去的一切清洗掉,或归为一律,哪会有知识巨人?而将异彩纷呈的思想僵化成条条框框,那过往的古典也就逃脱不了被遗忘的命运。

如果说一国的文学经典在另一国不断被翻译、重写和传播,就是它完成了一次越境之旅的话,那么,那些译本、重写本和传衍本再回到它的源泉国,获得评价与研究,则可以说是又一种文化越境之旅了。在这样的往复过程中,会诞生出很多与经典相关的新面孔。联想到近代以来中日两国面对传统文化的种种困惑,联想到耳闻目睹的形形色色的文化乱象,突然感到,文已够长,而想说的话却像刚刚开始。

(责编:张湘忆、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