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漢語史研究者來說,優質語料極其匱乏,因為絕大多數的古籍是用世代傳承的文言文寫作的,與作品產生時代的實際語言有相當大的距離,你想通過這樣的文字記載去了解那個時代的語言面貌很難達到目的。《朱子語類》(以下簡稱《語類》)則是少數“另類”文獻中的奇葩,它口語化程度很高,而且多達200余萬字,是數量可觀的同質語料。由於這個緣故,《語類》成了漢語史研究者的“眾矢之的”,無論是研究語音的、語法的還是研究詞匯的,都紛紛來這裡鑽探採礦,取得了眾多的成果。這其中徐時儀教授80萬字的《〈朱子語類〉詞匯研究》(《2012年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入選作品,以下簡稱《研究》)堪稱一項具有坐標意義的成果,為《語類》研究作出了重要貢獻。
擇要言之,《研究》有三個突出特色。
一、校勘文本,立足徵信。《語類》現存完整的版本最早為明成化九年的刻本,距離初刻已過去200多年,流傳過程及重新翻刻都難免產生差錯,然而目前學術界大都依據成化刊本及其后世翻刻本做研究,造成一些失誤。如《語類》卷一一七:“這天理說得蕩漾,似一塊水銀滾來滾去,捉那不著。”有人認為“那”通“捺”,義為按住、壓住。《研究》指出:“據我們核校宋刻《晦庵先生朱文公語錄》,‘那’作‘它’。”可知《語類》中並無“捉捺”一詞。即便“那”字是《語類》原文,也應理解為指示代詞。又《語類》王星賢點校本:“聖人法天,做這許多節,指出來。”《研究》指出“‘指’,宋刻本《池錄》卷二十八、靜嘉堂本、成化本、徽州本皆作‘掯’”,“節掯”為一詞,有關節、關鍵義,上例中指自然節氣。王星賢整理本未能校正訛誤,造成斷句失誤。《研究》作者花大力氣利用各種相關資料對《語類》做了全面細致的校勘,校正了其中的錯訛,保証了語料的真實可靠性,這為學術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體現了作者求真務實的學風。
二、多角透視,系統全面。詞匯的面貌是多方面的,研究者揭示的層面越多,讀者看到的信息越豐富,對詞匯面貌的了解就越全面。《研究》之前,已有陳明娥《朱熹口語文獻詞匯研究》一書問世,書中對《語類》詞匯的研究設立了四節,分別探討了口語詞聚合群、后綴“子”、三音節、四字格四個層面。《研究》則設立七章,分別論述了《語類》的詞匯概貌、詞匯構成(異形詞、同素異序詞、三音節詞、四音節詞、語塊等)、專類詞語(同義詞、反義詞、成語、虛詞等)、方俗口語詞、常用詞、詞義系統、詞匯研究的價值等七個層面,每個層面又包含很多詞匯點,多層面、多角度地展示了《語類》詞匯的整體面貌,從而為中古詞匯研究確立了一個顯著可靠的坐標。完整的漢語詞匯史正是通過諸多這樣的坐標勾連串通而成為縱向大動脈的,如果沒有這樣的坐標性成果,漢語詞匯史的面貌將始終處於雲山霧罩、若明若暗的狀態。
三、考辨精審,新義疊見。口語詞的考釋比書面語詞語的考釋要難,原因在於口語詞歷史上缺乏記錄,缺少研究,欲求其義,常常感到找不到線索。《語類》中有大量難解的口語詞。日本漢學家入矢義高慨嘆說:“《語類》的文章,是讀了好久也不會減少難懂的部分。”《研究》在疑難詞義的考釋方面創獲良多,為正確理解文意掃除了大量障礙。如《語類》卷一二二:“遂至於凡事回互,揀一般偎風躲箭處立地,卻笑人慷慨奮發,以為必陷矯激之禍,此風更不可長。”《研究》指出,“偎”有隱蔽、躲避義,字亦作“隈”,“偎風躲箭”即避風躲箭,比喻遇事退縮不前。作者還附帶對文獻中頗有爭議的“偎干就濕”、“回干就濕”、“推燥居濕”等詞語做了辨析。有些人把“偎干就濕”解釋為“把煨干的地方讓給幼兒,自己睡在尿濕的地方,極言母親撫育幼兒的辛苦”﹔有些人把“回干就濕”解釋為“母親把干燥的地方換給幼兒睡,而自己則睡到幼兒尿濕之處”,認為“回”是換的意思﹔《研究》指出,“偎”、“回”、“推”都是避讓、推讓義,融會貫通,斯為確詁。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