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明、陳立新教授著的《馬克思主義本體論研究》一書,最近由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本書依循思想史的研究進路,系統闡發了馬克思主義存在論思想。能夠看出,這是一部力作。讀罷這部新作,我的一個想法也逐漸明朗:多年以來我們也許過多地糾結於傳統的ONTOLOGY范式,或過於寬泛地討論馬克思的哲學革命之類的話題,而馬克思自己所要關注的本體,其實就是人的歷史。這也正是《馬克思主義本體論研究》從立意、運思及其探索過程所要努力達到的目標。
馬克思主義本體論看上去是一個老課題,卻常講常新。仔細想來,緣於各種原因,這一問題的探索似乎總是處於起步狀態。關於馬克思主義本體論的探討,並由此命名和重構其哲學學說的學術努力,乃是新時期實踐觀探討的焦點。上世紀80年代有關物質本體論與實踐本體論的爭論依然記憶猶新,而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西學有關BEING及ONTOLOGY的探討亦頗得學術宏旨,隨后馬哲界各種新的提法,諸如歷史本體論、社會本體論、社會關系本體論、感性本體論、實踐生存論之類的探討及創構,亦皆蔚成一時之風。然而,愈是納入西方思想框架,人們愈是深感馬克思主義本體論(或存在論)與西方哲學本體論對接及其互文理解的艱難。因此,盡管在新世紀前后,隨著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存在論革命的理解以及對現當代哲學生存論轉向問題的研究逐步深入,尤其是通過展開同海德格爾的批判性對話研究以揭示馬克思思想的當代性,學界對於此一論域的進展似已取得可圈可點的成績。但更進一步的探索卻在很大程度上中止了。委實說來,順著西方已有的存在論資源及其話語,好像能夠說出來的也就這麼多了。近年來,有關馬克思主義本體論的研究陷於沉寂。
實質的問題可能在於,由馬克思主義自身的本體論,並沒有依其應有的力道及其方式呈現出來。因此,經過一段時間的沉寂及其蓄勢,本書二位作者再啟馬克思主義本體論研究,並特別發揮吳曉明教授在上世紀90年代初即已經顯示出來的思想史研究功力(其代表作為《馬克思早期思想的邏輯發展》與《歷史唯物主義的主體概念》),重新發掘馬克思主義存在論。
僅僅以西方哲學傳統的ONTOLOGY來理解馬克思的本體,注定無解,因為馬克思終結的是西方哲學傳統的思維模式、理論形式以及提問方式。馬克思講得十分清楚:“意識在任何時候都隻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實際生活過程”。這也是陳立新教授多年以來一直就在闡釋的觀點。這裡,以“生活”、“感性”來稱謂馬克思的本體未嘗不可,但是,這類概念本來就是費希特、費爾巴哈以及現代生命哲學的常規概念,而且也是青年馬克思用得較多的概念,而我以為還是用馬克思本人的“社會存在”概念更妥。“社會存在”,乃是馬克思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提到的作為新唯物主義基礎(因而是區別於舊唯物主義)的“社會化的人或人類社會”,也是與實証主義的“社會”(此后迪爾凱姆明確地確定為“社會事實”)區分開來的人的感性活動及其關系,是作為人的歷史活動的結果。由此闡釋開去,馬克思所謂“本體”,不過是人的實踐活動,但顯然不是費希特及赫斯所謂行動哲學意義上的“實踐”,而是人的歷史性的實踐活動。
因而,盡管赫斯已經提出諸如“須讓哲學家們去改變現實世界”之類激進的政治主張,但他顯然並沒有成為馬克思所謂的新唯物主義者。問題的關鍵是,當馬克思明確其新唯物主義或實踐的唯物主義時,具體的闡釋及理論建構,是通過唯物史觀實現的。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揭示共產主義“是完成了的自然主義與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的統一”,並視之為“歷史之謎的解答”。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更是明確地把唯物史觀界定為“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清晰地顯示馬克思何以明確地把本體確定為人的歷史。馬克思進而也要求重新闡釋並深化對歷史的理解。此前盛行的歷史主義或歷史哲學,在徹底批判實証主義單一的社會進化論的過程中,其實已把歷史看成了“過去了的存在”。依馬克思哲學的意旨,歷史不過是人的自我解放及其實現過程,因而本質地蘊含並指向未來。依此而論,馬克思主義本體論,也就是對唯物史觀這一新的歷史哲學的領會。
這樣的領會令人釋然也豁然。包括由第二國際闡釋並受到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質疑的馬克思主義本體論,其實都須重置於馬克思通過超越德國古典哲學以及青年黑格爾派的歷史哲學從而開啟的自身思想進路中展開重釋。而借道於現象學及海德格爾的存在學說,其實成了打開馬克思主義本體論當代視域的必要參照,而絕非支撐。雖然,當代已經開啟了多重本體論或存在論視域,但是,奠基於人的歷史、承擔歷史進步並表達為現代社會政治理論基石的馬克思主義,依然顯示了其獨創性的本體論內涵。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