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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俐李:漢語方言學的實証轉型

2020年11月17日13:13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漢語方言自然口語有聲基礎語料庫建設”首席專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漢語方言的現代語言學研究肇始於20世紀20年代,結緣於民間採風中遇到的方言記音和釋義障礙。先賢們在研究中逐步確立了研究目的、基本理論和方法,使漢語方言學脫離語文學而成為現代語言學的一個分支。全國性的調查研究始於20世紀50年代教育部組織實施的全國漢語方言普查。基本方法是“耳治”辨音記音,用現代語言學的結構主義理論結合中國傳統小學的“音韻學”方法分析方言結構系統,歸納方言與中古音對應關系,研究演變規律,確定方言分區。這種研究方式持續至今,略有改變的是用現代數字技術採錄、儲存語料,但耳治、思辨的經驗型研究方式依舊。20世紀20年代先賢們已啟用的聲學實驗法,至今也有學者採用(研究工具已數字化),但非漢語方言研究的主流。

方言保護與學科發展 推動漢語方言學轉型

21世紀始,人類社會發展進入數字化的信息時代、人工智能時代。新時代對漢語方言研究提出了新要求。一方面是學科自身發展的需求,漢語方言演化理論研究、漢語方言信息理論研究和漢語方言應用研究都在快速發展。另一方面是社會文化的訴求。因經濟全球化,世界文化正在逐步趨同,作為文化載體的人類語言的種類在急劇減少。漢語方言與世界語言種類的衰減同步,尤其近30年,萎縮加劇。如何保護語言/方言、維護世界各地文化的多樣性,成為各國教育文化部門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重要議題。2018年9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聯合我國教育部在長沙召開“世界語言資源保護大會”。大會認為“語言多樣性對於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有重要作用”,並向全世界發出保護和促進世界語言多樣性的“岳麓宣言”。保護方言與文化的歷史性需求也對方言研究提出了新的迫切要求。

學科發展的自然推勢、方言急劇萎縮而引發的保護方言,以維護燦爛中華文化的多樣性訴求推動著漢語方言學轉型。漢語方言在語音實驗研究、篇章研究、認知研究、信息技術研究、言語病理研究、聲紋研究等方面的理論與實踐的訴求,需要漢語方言學從純粹的語言學進入到多學科發展階段,從以耳治、思辨為主要研究方式的經驗型學科轉型為多學科交叉的實証型學科。例如,南京師范大學綜合語音實驗室(初名文學院語音實驗室,2009年改現名)自2003年建成伊始,便以方言實証研究為目標進行整體規劃,逐項實施,逐年跟進。從聲調研究起步,延至輔音、元音(單體)、韻母(合體)的分項研究,再綜合至音系的整體研究。從言語三鏈(語音生成、聲波傳遞、心理感知)中的聲學研究起步,延至生理研究、感知研究,再進至聲學、生理、感知的綜合研究。從音系的靜態研究入手,再延至當下音系的動態變異研究。數據庫是實証研究的基礎備件,先建單種類的語音詞匯數據庫,再建語音、詞匯、語法、語篇的綜合庫,再升級至有平台屬性的大型聲像語料庫。並將這些實証研究命名為“實驗方言學”,在2003—2019年的16年間,完成了三期建設。現階段,我們將推出《中國漢語方言數字語料與實証研究叢書》(兩輯30冊),期望以此助力方言學的多學科實証轉型。

漢語方言學研究方式 從經驗型轉換為實証型

實驗方言學秉持三種理念:實証理念、數字化理念和方言學實証轉型理念。

實証理念。求真、求實是實証研究的主旨,也是貫穿實驗方言學第一期建設的主導思想。在方言基礎研究中,語料調查和方言音質的辨識定性是重要環節。但僅憑耳治,有時難以保証客觀、准確。1987年暑期在浙江舟山召開的第四屆全國漢語方言學會年會上,兩位享有盛譽的同鄉方言學家爭論其家鄉方言某字的標音。兩人各執一詞,並各以自讀音來自証,令與會學者難辨孰是孰非。實驗方言學先驅劉復百年前曾說,“鑒於研究中國語音,並解決中國語言中一切與語音有關系之問題,非純用科學的實驗方法不可”。實驗結果可証實或証偽,不會讓人莫衷一是。但語言學/方言學與自然科學研究單一自然現象的實証型學科有所不同,關涉自然、社會、人文等多種現象,宜博採方言學、實驗語音學、社會語言學以及語料庫語言學之長,擇選適用的當代數字科技,實現方言學的實証研究。我們認為,在語料採制和儲存上宜採用語料庫語言學的方法﹔在音質辨識和論述時宜採用實驗語音學的方法,並將之歸納為“聽—看—算”三步程式。“聽”語音,“看”語圖,“算”聲學、生理和心理實驗數據。用“聽—看—算”三步程式確定方音音質,用實驗數據和語圖佐証文字論述。

數字化理念。數字時代的方言研究應有數字化利器,數字化是21世紀方言學革新研究手段的必然。我們將方言研究的數字化具化為六項:(1)採錄語料數字化﹔(2)確定語料音質實驗數據化﹔(3)轉寫標注語料軟件化﹔(4)匯集語料數據庫化﹔(5)繪制方言地圖平台化﹔(6)刊布成果自控化。這六項基本囊括了方言研究的全過程,體現為四項具體工作:一建庫,用數字技術存儲轉瞬即逝的語音,使之可重復使用並長久保存﹔二實驗,用實驗數據佐証感悟思辨研究﹔三研制軟件,用高效精准的軟件替代低效易誤的重復性手工操作﹔四建平台,以多功能的便捷、共享、互動平台替代作坊式的繁雜、單體、封閉勞作。

方言學實証轉型理念。實証理念關涉方言研究方法,數字化理念關涉研究程序。研究方法和研究程序均屬學科建設的外層,而學科發展的關鍵是其內核——研究對象與目標。因此,思路應由外至內,關注研究對象與目標的革新,同時內外兼及,形成學科的實証轉型理念。

漢語方言學從20世紀20年代發端至今,一直致力於字、詞、句研究,未及語篇。語篇是綜合運用語言系統的最小表現單位,是字、詞、句的托身之所。語篇受控於語言系統,而語言系統的真實狀態存在於語篇中。如果說字、詞是靜態層的零件,那麼語篇就是動態層的成品,而句子則是關聯零件與成品的最小構件。不研究語篇,字詞句的研究不會徹底、充分。語篇學將語言研究的上限由句子延伸至語篇,考察運行中的語音、語義與語法的結構及規律,並由語言結構自身延伸至語言運行規律、語言服務於人類的規律以及與其他相關元素的關聯與互動。語篇在形式上隸屬語言,但其內容映射世界。從波普在20世紀70年代提出的三個世界(經驗世界、意念世界、語言世界)理論看,世界的基本元素是人與自然。人與自然碰撞生就了文明與文化。語篇承載文化,是語言與文化交匯的產物。語篇研究應是由外在的語言形式探入語篇所承載的文化內涵的一個入口。方言研究由語篇切入,可以探索到方言語音、詞匯與語法等子系統的動態面貌及其規律,由此可探索方言與文化的關系。方言語篇應成為方言研究的新視點和新目標。

如果說“開啟語篇研究”是“方言學實証轉型”理念的第一內涵,那麼其第二內涵即為研究程序的數字化和研究方法的實証化。數字化是方言學實証轉型的杠杆。而實証研究是方言學實証轉型的基礎。作為一種研究范式,實証研究的基本原則是研究結論的客觀性與普遍性,並在同一條件下具有可証性。實証研究方法包括觀察法、測驗法、個案法、實驗法等。現行方言實証研究多採用實驗法,但不應止於此。

(責編:孫爽、邱王紫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