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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金:絲路南線神話符號的遷移與衍化

梁玉金2020年09月15日14:34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神話符號在絲路南線河湟段多民族口傳文學與民俗中的衍化”負責人、青海大學教授

絲路南線在歷史上雖然是一條輔線,其作用和重要性並不讓於經河西走廊的路線。絲路南線的道路開辟與連通中,有西羌種姓部落的留居和遷往中國西、南的民族,有不同時期來自中國各地的漢民族,還有因絲路商貿而往來的其他民族,這使絲路南線民間口傳文學與民俗呈現典型的多元一體特征,神話原型符號的精神內核構成了此地多民族的宇宙觀、生命觀。

絲路南線種子傳播中的神話符號遷移

從我國遠古人類使用的石器器型的相互關聯看,有學者認為我國遠古時期存在從東向西的遷徙之路。青海省貴南縣拉乙亥遺址的研磨器表明,7000年前絲路南線已經有了廣泛的採集農業。馴化、尋找、引進種子成為絲路南線民間講述的主題之一,這証明生活在青藏東南地區的古人類,曾經走過一段曲折的農業探索歷史。此地漢族講述炎帝神農得到丹雀鳥贈予的五色糧食種子,教人稼穡﹔講述我國農業神后稷母親姜嫄的感生(踩生)神話。今羌族把姜嫄的另一個兒子姜流奉為火塘神,與后稷作為一母所生的兄弟,成為祭祀中的重要神祇。在青海玉樹稱多縣卓木齊村,至今還保留春耕祭祀儀式,村子經堂中供奉帶來種子的神鳥。今羌、漢、土、藏、蒙古等族中,都有黃狗歷盡艱辛運送種子的講述。在小麥傳入中國之前,中國人早已馴化了旱地農作物粟,中國神話中說“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在絲路南線,馴化與傳入的糧食都統稱為“粟”。藏族豐收時唱 “金色的大地上,撒滿了五谷粟”的民歌。在藏族中,普遍講述“種子的來歷”:十日並出,老九西行,天國娶親,偷學植藝,夫妻回鄉,帶來種子,改革植法。在絲路南線漢、土、藏等族中,至今還保留新娘帶娘家種子去婆家種植的風俗(為族際婚中的種子傳播遺俗)。從南線多地多民族民間口傳文學與民俗看,衍化中保留了中華主體神話的原型,如黃狗(盤瓠)神話、鸮鳥(“商”代徽號)神話、猴子(帝俊)神話、感生(后稷)神話等,人們既有對我國遠古初民創造文化的記憶,也有交往中外來文化的記憶。

神話符號在口傳文學與民俗中的連綿性

彩陶發明、文字創造等開啟了中華文明的曙光,絲路南線多民族的民間口傳文學與民俗記憶了這一文化的連綿性。在神話裡有炎帝系列少女女娃、女尸(女瑤)、女桑被溺亡、埋沉、燔祭等祭儀,在甲骨文中有“羌”“帝”(有學者認為禘因祭而為帝)等字記錄人牲通靈祈雨,現存的有青海黃南等地血祭,藏族葬儀中的陶罐使用與空行母的講述等,聯系來看是原始思維的連綿記憶。在絲路南線,骷髏是一個神話原型衍化出來的典型符號,講述類有西藏那曲比如縣的“骷髏金字塔的來歷”,青海海北州剛察縣的“骷髏精”,藏、蒙古等族的“尸語故事”,藏、蒙古、羌、漢等族的“三石一頂鍋”,藏傳佛教裡“唵”“啊”“吽”三字密咒是三個骷髏頂著一口鍋的倒置顱骨﹔塑形類有岩畫和宗教壁畫、面具、酥油花等普遍存在的骷髏造型﹔民俗類有絲路南線藏、漢、土等族長期存在用骨頭的貴賤做標准定位社會階層。這些講述、塑形、民俗都可追溯到我國遠古初民萬物有靈階段的思想觀念。

甲骨文作為成熟的文字,之前經歷了上千年的積澱時期。在絲路南線彩陶紋飾和塑形、多民族的民間舞蹈、民俗等中呈現了“中”“巫”“酒”“公”“祖”“禮”“尸”“索”等字的連綿性。以“中”字為例,有學者認為甲骨文中此字是連續了夏代建中之旗。絲路南線土、藏、蒙古等族宗教中的經幡、法幢,羌族祭神、漢族社火中的旗子等,都是“中”字徽號在祭儀中的衍化。從神話時期已經形成向心力的“中”字文化及傳播中的開放包容看,在絲路南線具有代表性的是藏族的風馬旗。風馬旗通常在送亡靈的渡魂儀式中使用,但這種祭儀來歷有一個民間講述:“吉”國的莫布旦幫助遷徙的天馬庫絨曼達實現了復仇願望,為了報恩,天馬馱著恩人走過了生死輪回。“吉”的漢字出現於都蘭墓的紅地簇四雲珠日神錦上,從文化的關聯性來看,旗上馱著火焰紋(未尼寶)的天馬,錦上太陽神車的天馬,都是逐漸融入的。現藏族使用風馬旗上圖案是天馬、鳥、羊、牦牛、蛇、青蛙、鹿、熊、龍、虎等,這顯示了不斷衍化中圖騰的豐富性。

青海盆內繪人物舞蹈的彩陶,多件盆外有扭結紋,這是早期繩索崇拜的圖像記錄。同時,中國民間普遍講述嫘祖、結繩記事,甲骨文中大量出現和繩索有關的“索”“系”“孫”等字,漢磚門神、五方的中央神都手中持繩,說明“繩”符號是典型的華夏神話原型。在絲路南線,藏、漢、回、土等民族講述的食人魔故事中,幸存者最終都借助天神給的繩索逃脫﹔絲路宗教壁畫或者雕塑中有較多華繩供養圖像﹔郭裡木棺板畫上繪蘇毗人舉行人牲祭祀時使用縛繩。河湟地區人們在人生儀禮中,現今仍用紅絲繩綁住亡人雙腳,而在小孩學走路時,又要用菜刀剁,象征剁開前世離世時綁在雙腳上的繩索。繩索崇拜的連綿性在藏族也比較典型,他們有皮繩造人的講述,藏族把發辮視為生命度化的天梯,這與甲骨文“羌”字上的人牲縛繩、金沙石跪人像發辮與縛繩、三星堆青銅人像發辮和盤發都有關聯。藏族講述斷了發辮的天赤七王,死后無法登天,而實行了火葬,火葬形成的煙霧代替了發辮成為天梯。玉樹地區在夭折的小孩身體上堆起小石子,從石塚內孩子尸體的頭部牽出一根羊毛的繩子,代表引魂上天。在繩索的“縛”與“斷”中承載生命輪回的原始觀念,在這個意義上講,絲路民族中,人身體的發辮和彩虹、煙霧等連通天地的都是對繩索符號的記憶。

絲路南線的中外神話符號交融

我國在絲路道路的開辟中,中外神話符號的交融更加頻繁。比較典型的有我國的三皇、神斧、葫蘆、繩索、神鳥、猴等﹔印度的兔子月神等﹔古埃及的太陽神等﹔古巴比倫的生命樹等。比如,柳灣的船棺葬,河湟漢族葬儀中的過江、社火旱船等,都表現了船崇拜,而用在葬儀中則是表達靈魂渡到彼岸,人才能進入“圓形時間圈”,人的生死輪回的圓形時間觀念又多與外來宗教有關。

絲路南線蛙神的衍化,同樣存在文化連綿中的交融。蛙神的口傳文學有漢族的“藥蟾的來歷”,土族的“金蛙創世”,羌族的“蟾蜍創世”,藏族的“藏族禁食魚蛙的來歷”“茶和鹽的故事”“登巴取火”等。土、藏、蒙古、撒拉、東鄉等族所講的“癩蛤蟆娶媳婦”屬於“神蛙丈夫”類型。這些講述在中國“蛙”主體神話中夾雜著外來風。追溯蛙神話符號,絲路南線上的馬家窯彩陶非常典型。在甲骨文中“尸”字為屈肢神人,夷人多蹲踞稱為尸人,漢代南方帛畫和北方墓室磚均有屈肢力士,民間有屈肢蛙紋(娃紋)剪紙,河湟民間漢、土等族祈雨的法拉和社火中“老羊歌”(臉譜多為蛙)等均採用屈肢舞步。彩陶上的屈肢蛙神,衍化出了生生不息的蛙文化系統。

神話符號在絲路南線多民族民間口傳文學和民俗中的記憶非常具有典型性,呈現出中國主體文化的連綿性與外來文化的交融性。絲路南線多民族中形成了典型的衍化模式,一個人物、一個地點、一種用具等,在民間講述中,就會因神話原型的傳播、交融與衍化而再生。比如,宗教歷史人物宗喀巴,關於他的出生講述與姜嫄踩生等感生神話有關﹔關於他的胎衣、頭發化樹講述與盤古、夸父化生的神話有關﹔關於他的出生地守護神獸的講述與四方神話有關﹔關於他穩定邊疆的講述與彩虹神話有關,這些神話符號的原型都是我國本土的。又如,古巴比倫的“江流兒”是薩爾貢,《聖經》中的“江流兒”是摩西,元代時隨著絲路交往,玄奘又逐漸成為了我國民間“江流兒”的典型講述。

四大文明本身在發展的過程中都十分宏大,起於人類遷移的道路連通,伴隨著經濟的還有普遍的文化互鑒。絲路南線的多民族堅持中華文化的核心和包容開放的胸懷,以講述、民俗等活態文化衍化神話原型符號的本質意義。

(責編:孫爽、宋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