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史研究的興起和發展

本期主持：施誠（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本期主題：國際海洋史研究前沿動態

主持人語

步入新世紀以來，海洋史研究日益得到國內外學術界的青睞。以海洋為中心展開歷史研究，一方面為認識人類歷史發展提供了新視角，另一方面可以服務於國家戰略需要，為建設海洋強國提供歷史經驗與智慧。海洋史的內容包括海洋本身的歷史、海洋中發生的人類的歷史、海洋與人類關系的歷史等。隨著全球史等的勃興，海洋史研究也被賦予新的內涵和特征，出現一些趨勢性轉向。本期文章分別選取大西洋、太平洋和大洋洲的歷史，介紹了各自研究興起的背景、取得的主要成果，同時分析了不足之處，反映了國際海洋史研究的最新動態。

大西洋史萌芽於“大西洋共同體”的概念。1944年反法西斯盟軍在諾曼底登陸后，美國記者沃爾特·李普曼發表文章《美國的戰爭目標》，認為戰后世界新秩序將被多國組成的大區域所支配，其中第一個大區域就是“大西洋共同體”。隨著“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建立、“美國大西洋委員會”的形成，“大西洋共同體”觀念不斷深入西歐北美各國的人心。與此同時，歐美史學界也開始倡導“大西洋史”的研究。1947年，法國歷史學教授雅克·戈德肖在《大西洋史》一書的前言中提出，把大西洋當作“沒有地標的大平原、巨大的‘無人島’、亙古不變的沙漠”，但它是一個有歷史的地區，“因此，撰寫大西洋史不是荒謬的”。1962年，比利時經濟史家查爾斯·威靈登出版《大西洋文明的起源》，強調“大西洋歐洲、南北美洲、非洲”的相互關系，認為歐洲通過向土著人口移植文化、使殖民地社會適應新的自然和人類環境而形成單一的大西洋文化區域。作為一個研究領域，大西洋史興起的主要標志是美國史學家菲利普·D.科汀1969年出版的《跨大西洋奴隸貿易：一項統計》、英國史學家約翰·H.艾略特爵士1970年出版的《舊大陸與新大陸：1492—1650年》。

20世紀70年代，美國大西洋史學家杰克·P.格裡恩率先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開設大西洋史課程，之后被美國和歐洲的其他大學效仿，這些課程逐漸取代傳統的地理大發現史、殖民主義史、帝國主義史等。1996年，哈佛大學教授伯納德·白林每年舉辦“大西洋史國際研討班”，來自多國的學者參與其中。2004年，跨學科雜志《大西洋研究》首次出版，為“大西洋世界內的歷史、文化和文學問題研究提供一個國際論壇”。2007年，美國大西洋史學家道格拉斯·R.埃格頓、美國喬治城大學阿裡森·戈麥斯等人共同編寫了第一本大西洋史大學教材《1400—1800年大西洋世界的歷史》。與此同時，大西洋史成為歐美史學界的熱門研究領域，並出版了多本論著。

什麼是大西洋史

艾略特爵士認為，大西洋史就是研究“大西洋沿岸的人員、商品和文化交流引起大西洋共同體的創造、破壞和再創造”。阿裡森·戈麥斯認為，“大西洋史”的字面意思是對大西洋沿岸四個大陸（歐洲、南北美洲、非洲）各民族的研究﹔它特別關注從1492年哥倫布首次航行到達美洲到1825年拉丁美洲獨立運動期間，那些受到四個大陸的影響而發生轉變的國家和地區。

但大多數人接受格裡恩以及白林對大西洋史所下的定義。格裡恩認為，大西洋史並非史學界公認的研究領域，而只是“一種分析結構”，用於考察“早期近代（1500—1800年左右）一些最重要的發展”：15世紀后，四個大陸及其附屬島嶼之間出現的人口、經濟、社會、文化交流。白林認為，大西洋史既不是模仿布羅代爾的地中海史，也不是傳統的“帝國主義史”的簡單擴充，而是三個世紀（從美洲被征服到殖民時代結束）以來大西洋沿岸四個大陸的社會、經濟、政治和文化互動的歷史。他將大西洋史劃分為三個階段：早期大西洋世界（約1500—1600年），其特點是邊疆地區充滿殘忍的、暴力的、野蠻的和種族滅絕的沖突﹔后大西洋世界（1600—1750年），其特點是出現了穩定的政治制度、國家疆域，西班牙商業經濟導致跨大西洋的、多經濟中心的出現﹔第三個階段是殖民地革命時期（1750—1825年），其特點是克裡奧人（土生白人）領導的獨立運動。白林還歸納了大西洋史的三個特點：第一，對西半球來說，它是一個殖民地的時代。從1500年到19世紀早期獨立運動的300多年裡，西半球受到歐洲殖民列強的深刻影響。反過來，歐洲也受到美洲殖民地的影響。第二，奴隸貿易是大西洋史的根本特點。300多年裡，被販賣到美洲的非洲奴隸人數達1000多萬，是同期遷徙到美洲的歐洲人的4倍多，奴隸貿易把歐洲、西非和美洲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第三，隨著非洲奴隸貿易和歐洲殖民主義統治的終結、工業革命的開始，大西洋世界逐漸融入到更大的全球性世界，獨特的大西洋史也結束了。

大西洋史的研究現狀及發展趨勢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大西洋史研究成果頗豐，已經出版相關專著近200部，研究的內容主要包括物種傳播、商業、移民、殖民帝國、宗教傳播、拉美獨立運動等方面。但從研究視角和方法看，這些研究都不外乎英國史學家大衛·阿米塔格所歸納的三種大西洋史：第一種是“大西洋內部的歷史”（“cis-Atlantic history”），在大西洋背景下考察一個特定地方的歷史﹔第二種是“跨大西洋史”（“trans-Atlantic history”），它強調比較研究﹔第三種，“環大西洋史”（“circum-Atlantic history”），它把大西洋的歷史當作一個整體。

關於“大西洋內部的歷史”，英國學者肯尼斯·摩根的《18世紀布裡斯托爾和大西洋貿易》（1993年）採用的便是這種研究方法，主要分析18世紀英國大西洋沿岸城市布裡斯托爾與北美和加勒比殖民地的貿易、參與西非奴隸貿易活動﹔美國年輕學者阿普利爾·李·哈特菲爾德的《大西洋背景下的弗吉尼亞：17世紀殖民地之間的關系》（2004年），則通過論述英國人、荷蘭人和土著居民之間的經濟和文化互動關系，使弗吉尼亞擺脫了之前大家所認為的依賴煙草種植的形象。哈特菲爾德認為，如果不考察大西洋與當地互動的歷史背景，那麼就不能理解弗吉尼亞的發展。

“跨大西洋史”在奴隸貿易研究方面取得的成果最多。在美國學術界，詹姆斯·A.勞萊的《跨大西洋奴隸貿易史》（2005年）不僅研究了奴隸貿易對歐洲列強的經濟、政治和外交的影響，而且分析了奴隸貿易與英國和西歐各國工業革命的關系﹔馬修·卡丘爾的《奴隸貿易》（2006年）一書則主要研究奴隸貿易、非洲奴隸對美國經濟發展的作用。赫伯特·S.克萊因的《大西洋奴隸貿易》（2010年第二版）全面敘述了跨大西洋奴隸貿易的原因、規模、奴隸死亡率、廢除等。大衛·艾提斯是繼菲利普·D.科汀之后研究奴隸貿易成就最大的美國學者，出版了大量論著。其主編的《延伸的邊疆：全新跨大西洋奴隸貿易數據庫論文集》（2008年），不僅分析了奴隸貿易的出發地和目的地，而且利用新史料，重新考証了奴隸貿易的規模為1106.2萬。

“環大西洋史”是把大西洋沿岸的各種交流、互動作為一個整體進行研究。用這種視角研究大西洋史的學者主張大西洋史並非結束於19世紀早期，而是更往后，甚至沒有終點。如美國學者托因·法羅拉的《大西洋世界：1450—2000年》（2008年），研究了大西洋的移民、殖民帝國、奴隸制、拉美獨立運動﹔美國學者托馬斯·本雅明的《1400—1900年的大西洋世界：歐洲人、非洲人、印第安人及其共享的歷史》（2009年），論述了始於15世紀的跨大西洋聯系、互動和交流，既強調西歐在大西洋及其島嶼擴張中的重要性，又認為大西洋貿易、殖民地、經濟和帝國的發展是歐洲人、非洲人和印第安人的創造性和適應性的結果﹔美國學者安娜·蘇南伊的《大西洋的聯系：1450—1900年大西洋世界史》（2015年），主要探討歐洲人為何及如何支配了大西洋，特別強調大西洋沿岸各個社會之間的相互聯系及其后果。

在取得大量研究成果的同時，大西洋史研究也暴露了自身的缺陷。第一，大西洋沿岸各地的自然環境、經濟社會發展水平、歷史文化傳統差異極大，它能否作為一個整體進行研究值得考慮。第二，世界上的海洋都是相通的，多數大西洋史研究忽略了大西洋與外部世界的聯系，如大西洋的貿易和殖民活動與同時代歐洲在亞洲的商業冒險和殖民活動之間的聯系。第三，迄今為止，大西洋史最明顯的缺陷是其強烈的“歐洲中心論”色彩。1996—2004年，哈佛大學“大西洋史國際研討班”學員提交了268篇論文，其中從英國、西班牙、法國、美國、葡萄牙、荷蘭角度關注大西洋的論文佔219篇。美洲土著印第安人、非洲人的歷史幾乎被忽略，以致有的批評者指出，“大西洋史”只是增加了一點內容的“帝國主義史”別稱。

所幸的是，有些大西洋史家已經意識到這些缺陷，開始採用全球視野審視大西洋史，如美國學者凱倫·奧達爾·庫博曼的《世界歷史中的大西洋》、美國學者喬治·卡尼扎爾-艾斯格拉的《全球史中的大西洋：1500—2000年》以及英國學者杰裡米·布萊克的《世界歷史上的大西洋奴隸貿易》。這些論著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把大西洋史置於世界歷史之中，把它作為世界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強調它與其他海洋和地區之間的互動，代表了大西洋史發展的一種重要趨勢。

就我國史學界而言，目前已經有學者開始關注大西洋史，如翻譯了有關大西洋史的著作，介紹了大西洋史的一些研究成果，但是在研究的廣度、深度和高度上仍有很大的努力空間。隨著全球史在中國的興起和發展，相信中國史學工作者會以指向現實的問題意識提出具有自主性、獨創性的觀點，建構起具有中國特色的大西洋史研究。

（作者：施誠，系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