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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虞詩話》的詩學觀探賾

張幼良2019年10月14日08:56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海虞詩話》的詩學觀探賾

常熟城北有虞山,因葬周太王次子虞仲而得名。清代常熟詩人眾多,詩作可觀,綿延成群,代有傳承,因稱“虞山詩派”。關於“虞山詩派”的稱謂,清初曹溶《靜惕堂詩集》卷四十四《雜憶平生詩友十四首》其九詩雲:“情芽本易惹閑愁,紅豆庄前粉鏡秋。別體江河成日下,西昆翻訝少風流。”曹自注:“虞山詩派,沿襲不已。”這說明早在清順康時代,虞山詩派這一詩學概念已經存在。乾隆時沈德潛編《國朝詩別裁集》時也沿用了“虞山派”這一名稱。嘉道年間單學傅《海虞詩話》有“虞山詩派錢東澗主才,馮定遠主法,后學各有所宗”之說。單氏帶有總結性的語言,至少說明了兩個基本事實:一是虞山詩派以錢謙益、馮班為盟主,二是虞山詩派為清代重要地域文學流派,綿延有清一代。

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邑人王應奎搜訪同邑詩人詩作,編成《海虞詩苑》,總結了虞山詩派的成績,擴大了影響。至道光三年(1823),邑人單學傅繼王應奎之后,編成《海虞詩話》,收清初至道光初年同邑作者五百余人之詩。除了對王應奎遺漏未收的詩人作品加以收錄外,主要收錄了其后六十余年的詩人詩作。單學傅,字師白,諸生。學問淹博,著述繁富,經史子集、雜家醫卜均有涉及,僅詩話就有五種。單氏秉“以人傳詩、以詩傳人”之原則,觀念開通,對各種風格的詩人均加載錄,反映了清中后期虞山詩派的新變化﹔同時,通過選錄作品、點評詩作,也全面地宣示、展現了自己的詩學觀念。對此,學者們還缺乏深入研究。

其一,《海虞詩話》反映了單學傅重“誠”、重“真”的詩學主張。詩要寫真事、抒真情,要關涉現實人生,並善於以己度人、推己及人。如蔣杲《挽單野亭》:“識君自髫齡,與君成莫逆。相距五六裡,相思度阡陌……而我喪妻兒,飢寒更交迫。視君老境佳,襟懷一何適。正將頌古稀,獻歲斟靈液。誰知騎鶴去,冒雪舒仙翮。老淚流縱橫,俯仰成陳跡。傷往行自念,一慟消精魄。”單野亭即單學傅之父。詩從蔣單兩人少小相識共學寫起,歷述一生的交誼,語言平實,真情流露,自然妥帖。單學傅評曰:“先生從不作詩,悲發於誠,竟成佳構如此。”從不作詩的人,有感而發,自然而工。單氏論詩是講法度的(下文詳述),但他更重視感情真誠對詩歌創作的激發作用。單氏記父垂教曰:“論文以古法今情為要。”論文如此,論詩更要講“今情”。李書吉為官雲南,有政聲,有詩名。“墨齋評其詩曰:詩本性情,原於學道。宜其醇雅矜貴,度越群流矣。”性情醇雅來源於儒家之道,性情真誠之人往往是勤政愛民之人,李詩曾有“阿儂來自子游鄉”句,即掲櫫了此種關系。子游即言偃,常熟人,孔門七十二賢人之一,孔子道學的南傳之人。單氏選詩,反映民生疾苦及社會現實的數量不少。如姚文起《竹枝詞》:“棉田削草踏弓鞋,夫婿前頭步步諧。著意日中雲片起,儂家新樣吃雷齋。”“染布如飛棹不停,岸頭閑立話娉婷。裙襦顏色隨年紀,少愛桃紅老佛青。”一寫棉田除草而擔心雷雨,一寫染布如飛而行船如常,插入岸頭閑話的細節,表現吳人鄉間生活和真實感受,素朴自然。

其二,《海虞詩話》對詩歌“作法”(如切題、結構、偶對、佳句)特別重視。單學傅曾以同鄉吳蔚光為師,學習寫詩。吳蔚光進士出身,因身體不好,早早歸鄉。吳曾讓單學傅等人作《新柳》詩,“以為未盡‘新’字意致,亦作四首以示作法。”其一:“感在清明節已前,嬌黃淺碧動人憐。蛾眉隻配初三月,馬首才瞻又一年。短短柔條遲拂水,纖纖弱縷早含煙。有情無力供驅使,難當青絲白玉鞭。”詩並非絕對高明,但確實是切題之作,法度謹嚴。首聯從時間(清明節)、顏色(嬌黃淺碧)來寫柳之“新”,中間兩聯以柳葉之初發窄小(蛾眉隻配初三月)、柳條之短纖來寫柳之“新”,結尾以行人送別,折柳作鞭作結。但又嘆其短小難以作鞭來寫柳之“新”。這首詩偶對工穩,如“蛾眉”對“馬首”,亦屬巧思。吳蔚光“作法”在當時有一定影響。如孫原湘,“詩宗太白,而小倉山房(袁枚書房名)、素修堂(吳蔚光書房名)則其所發源也”。王家相“作法出於吳竹橋(蔚光號)師”。孫原湘、王家相詩歌水平相當高,孫原湘曾受到袁枚的賞識。再如謝怘《謝友送酒瓶十律》,選錄四首。評曰:“於熨帖中自見開合章法。”十首律詩,已超過一首律賦的字數了,分章、分層次來詠物,實為用賦法來寫詩。虞山詩派中堅馮舒重視“起承轉合”的作詩之法,對於非天才型的詩人來講,掌握詩歌(特別是律詩)的基本結構、技巧、作法顯然十分重要。為了創作出好的作品,單學傅重視“作法”的詩學觀念在當時具有代表性。

其三,《海虞詩話》主張去秾艷、喜清麗,尚“空”、尚“古”。虞山詩派的前期代表人物馮班偏愛李商隱,作詩不避艷語。單學傅對此是不贊同的,其書前題辭曰:“薙除艷語為防微,別有雙眸獨見機。”可見一斑。徐攀桂“詩多艷體,《新柳》一絕,極超脫”。艷體雖多,卻選其超脫之作。女詩人宗婉《與二弟論詩》:“不論聰明不論痴,莫談文字莫談詩。縱饒脫盡香奩氣,終被人憐是女兒。”連女詩人對香奩氣也是警惕有加。單學傅並非反對艷詞美人的描寫,但要寫得清麗而有風調。如陸景雲《紅梅》:“孤山豈有杜鵑魂,卻向瓊枝認淚痕。一枕依稀林下夢,美人遙在杏花村。”評曰:“風調可賞。”此詩吸取了明高啟詩之“美人”意象,又用杜鵑花來起興、比擬紅梅,確有新意。高啟原詩為《梅花九首》(之一):“瓊枝(一作“姿”)隻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吳蔚光評單學傅之父單野亭詩為“非唐非宋,亦唐亦宋”,此評與錢謙益反對七子模擬之風、兼學唐宋的詩學觀念基本相同。單學傅賞愛陸景雲《紅梅》詩,表明他的詩學觀念更為開通,詩隻要好,不論唐宋,即使是明人之詩,也要明確肯定。單學傅本人詩風近於清麗,同為鐘愛晚唐,與前輩馮班不同,實則更近許渾一路。單氏選陸宸鑰詩的數量名列前茅,足見認可。冒巢民(冒襄)評陸宸鑰少年之作曰:“他時明月雷塘路,重遇風流杜牧之。”單氏曰:“則飛騰綺麗可想矣。中歲家落,老益貧困。其七律摹仿晚唐許、鄭諸家,有過之者。”所選皆為晚年之作,近許渾、鄭谷風格。單氏論詩除了尚“空”一面,還有尚“古”一面。作詩重法度、重清麗婉轉,不過也帶來了兩個問題,一是詩式呆板,一是氣格孱弱。對此單氏有清醒的認識,他選了很多“擬古”之作,就是要以“古詩”的質朴自然、氣格高華來救上述之病。如錢嶸《擬古二章》曰:“青青河上柳,泛泛水中萍。草木各異質,焉知一本生……幽蘭難作羹,芳菊不結實。萬物少全功,福慧多周折。聖賢琴上弦,英雄刀頭血。不如服紫芝,挺然鬆柏節。”此詩融匯漢魏古詩,風格通脫自然,正如吳思勉所評“五古寢室漢魏,得其神髓”。

其四,《海虞詩話》對女性詩人的詩歌成就比較看重。與王應奎編《海虞詩苑》不收女詩人詩作不同,單學傅對女性詩人給予充分的尊重和肯定。清代中晚期常熟女詩人數量不少,詩作水平及影響力與其他地區相比也不遑多讓。其中席佩蘭為袁枚女弟子,“似此詩才,不獨閨中罕有其儷也”,作詩天機清妙,音節琮琤﹔蘇陳潔“詩才勝夫”,晚年孀居,曾被聘請為師,教導官員的子女姬妾﹔姚素珪曾代夫作《詠燭》詩,詠物而不滯於物,以形傳神,形神兼備。這些女性詩人都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具備豐潤的學養和聰慧的個性,有的夫妻、兄妹、姐妹皆能詩。席佩蘭,內閣中書席寶箴孫女。善畫蘭,自號佩蘭,遂以字行。后嫁常熟孫原湘為妻。夫婦倡隨,名重一時。單學傅妻子就是一位頗有詩名的女子,其詩集曰《玉花閣遺草》。席亮形容當時女詩人創作盛況時曾有詩贊曰:“名媛如名士,爭名競托詩。”

(作者:張幼良,系常熟理工學院教授)

(責編:孫爽、艾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