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版網站入口

站內搜索

沈澍農:堅持本我 兼收並蓄

——論中醫對於“西域醫藥”的受容姿態

沈澍農2018年12月04日15:30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敦煌西域出土漢文醫藥文獻綜合研究”首席專家、南京中醫藥大學教授

中醫學在形成發展過程中,不斷從各方面吸收營養。絲綢之路為中醫學吸納以印度醫學為主的“西域醫藥”開辟了通道。西域醫藥傳入中國主要是在東漢以后,借助於佛教東傳帶入了印度佛醫學知識,也通過民間交往傳入部分印度的俗醫藥知識。從中醫學理、法、方、藥四個層面,可以對中醫學吸納西域醫藥的情況作具體分析。

理:附贅滲透

中醫學在秦漢之際已經形成較為完整的理論體系,集中體現在《黃帝內經》中。在此后的發展過程中,又有局部調整與補充。印度醫學概念滲入的因素顯得更為典型。

南朝陶弘景修訂葛洪《肘后備急方》序雲:“……更採集補闕,凡一百一首,以朱書甄別為肘后百一方……今余撰此,蓋欲衛輔我躬。且佛經雲,人用四大成身,一大輒有一百一病,是故深宜自想。”其中“四大”“百一”等援引了佛經詞語。

系於東漢名醫張仲景名下的《金匱玉函經》卷一之《証治總例》中有“地水火風,合和成人”“四氣合德,四神安和。人一氣不調,百一病生﹔四神動作,四百四病同時俱起”等語﹔敦煌出土醫藥文獻P.2115《張仲景五藏論》謂:“地有草木,人有毛發。四大五蔭,假合成身。一大不調,百病俱起。”其中的地水火風、四大、五蔭等,皆出於佛典。

其他傳世中醫古籍如《諸病源候論》《千金要方》等著作都有類似概念的引用,甚至還嘗試與中醫的一些概念作溝通,例如《千金要方》卷一把地水火風演繹成“火氣”“風氣”“水氣”“土氣”。但畢竟是不同來源的概念,特別是中醫理論原本已經比較完善和穩固,因此,雖然以上概念在后代醫書中仍不乏見,卻終是堆砌式的附贅使用,使用者可能更偏於點綴門面,西域醫藥概念並未真正融入中醫理論體系之中。

但是,也有某些源自印度醫學的理念概念被中醫理論體系納入。如中醫眼科的“五輪學說”即是在印度醫學眼科理論影響下形成的,而中醫的痰飲學說的發展更受到印度醫學的重要影響。蓋這些理論為中醫學原本空缺或認識不夠深入的方面,而引進的部分又為局域性理論,不會對中醫整體理論產生干擾性的影響。

法:較少吸納

中醫的“法”,是在中醫理論指導下運用辨証方法確定疾病的病因病機,進而確立治則治法。

“法”隨証而變,有什麼樣的病症,就會產生什麼樣的“法”。在長期的醫療活動中,人們凝練出一些大多用四字短語表達的相對固定的“法”,如發汗解表、清熱解表、利水化濕、理氣和中、清熱化痰等。

“法”因“理”而生,中醫在理論方面並未吸收太多外來因素,基本維持了自己理論的獨特性,相應的,在治法方面也延續了這樣的特色。

古代西域醫藥體系大體在於藥証、方証對應的層面,“法”的認識較為籠統。如《最勝王經》中一段較能全面反映西域醫藥的認知體系。病邪被分為四種:風、熱、痰癊(飲)三種加上不同組合的“總集”﹔在辨病層面則看季節和一日之中發病時間,“春中痰癊動,夏內風病生,秋時黃熱增,冬節三俱起。……食后病由癊,食消時由熱,消后起由風,准時須識病”。接下來治療規則是:“風病服油膩,患熱利為良,癊病應變吐,總集須三藥。”用藥與之相應,也不細分,訶梨勒、三果、三辛、沙糖、蜜、酥乳這些西域常用藥,都能“療眾病”。雖然也提出需要區分以及如何區分四種病,但施治用藥卻又往往以幾種藥物通治諸病。

可見,西域醫藥在“法”的層面並未建立起結構系統、邏輯清晰的理論和實踐體系,因而中醫也未能在該方面有具體的吸納。

方:取己所需

中醫的“方”,本義為治病方法。臨床上辨証定法,據法立方。“方”狹義理解為運用藥物組合的方劑,如大柴胡湯、逍遙散、牛黃丸……但中醫的針灸、拔罐、刮痧甚至導引等不用藥物的療法,也都屬於“方”的范疇。

一些西域醫方被納入中醫藥認知體系,辨証施用。如中醫急救方劑蘇合香丸最早載於唐玄宗《開元廣濟方》(原書已亡佚,唐王燾《外台秘要》卷十三收載),原名“吃力伽(中藥白術的西域名)丸”,用大量西域香藥,組成藥物多且雜,中醫方劑君臣佐使的配伍關系似乎不甚明確,但治猝然昏倒、牙關緊閉、不省人事等實証昏迷卓有奇效,至今醫界仍作為急救藥使用。

敦煌出土方書、《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和《外台秘要》中載有許多從西域傳來的方劑。如阿伽陀丸、阿魏雷丸散、苦參硝石酒、大白膏、大黑膏等醫方,都源出西域或有明顯西域醫藥色彩。還有不少中土醫方加入了部分西域的藥物,包括有些醫方用乳酪、油酥、髓、石蜜等來加工,也是受到了西域醫方的影響。

中醫還吸收了來自西域醫藥裡的其他醫術,最有名的當屬從印度傳來的“金針撥障術”。《外台秘要》卷第二十一記載了“天竺經論眼序一首”,注雲:“隴上道人……於西國胡僧處授。”此術曾盛行於唐朝,唐代詩人白居易、杜甫、劉禹錫、李商隱等都寫有贊頌“金篦術”的詩篇。此外《千金要方》中還記載了從西域傳來的養生法與按摩術。

古老的印度醫典《醫理精華》中的很多西域醫方未見於中醫著作,可能是未傳到中原,或因所用藥物中原未能了解(有語言影響)有關。另外,有些佛典所載醫方組方龐雜,沒有或看不出確定的治療指向,卻宣稱久服之后可以取得神奇效果,如敦煌卷子P.2799一藥方宣稱服用數日即可“一切怨賊,兵甲開戰,皆得勝利”﹔“一切惡業煩惱,四重五逆,惡夢蠱道,悉能破壞”﹔“國王宰相,一切大眾,皆隨順恭敬,信受愛樂”。這樣的藥方療效過於神奇,且超出了醫療范圍,不太符合中醫語境中的固有思維,因而也不會被中醫採納。

可見,中醫在“方”的范圍對西域醫藥有較多吸收,求己所需,取己可用,學習對方發達的學術內容,填充自己相應薄弱的方面。但一些超出認知的奇方則在實踐中加以摒棄。

藥:更新發明

以中國傳統醫藥理論指導,採集、炮制、制劑、說明作用機理並施用於臨床的藥物,統稱為中藥。中藥理論包括四氣五味、升降浮沉、性味歸經和毒性大小等,以此指導中醫遣方用藥,治療疾病。

絲綢之路打通后,成為古代東西方貿易往來和文化交流的主要通道,許多西域的藥物隨其他商品傳入我國,成為中藥的一部分。

有些藥物借鑒了這些藥物在原產地的用法。如仙茅的補益作用,天竺黃治熱病,木香對胃腸疾病的療效。但更多藥物並不是簡單照搬西域原有經驗,而是在實踐中按中藥理論重新認識,發明新義,使西域藥物本土化。

部分藥物在原功效基礎上調整了治療范圍。如天竺黃原治“一切熱、毒”,中醫發現其為治療小兒“急熱驚風”的良藥﹔胡黃連原治多種熱,中醫應用后發現其偏長於治“虛熱”與“濕熱”,而不是“實火”﹔木香則進一步發現其長於理氣行滯,因而主要用於治療中焦氣滯型脾胃病。

部分藥物與原有功能大相徑庭。如蓽撥,印度醫學用於治療“熱病”,但在中藥中列屬溫熱藥,用於治療腹中冷痛等“寒証”﹔安息香,印度醫學用於治療“熱病和惡魔”,在中醫應用中安息香亦屬於溫性藥,即便用在蘇合香丸中其主要功效也是“溫通開竅”﹔肉豆蔻,原用於治療各種病理因素引起的咳嗽,而中醫學中用於治療脾胃病,主治腹瀉腹痛。而郁金,在印度幾乎不入藥,隻用於調料與色料,傳入中原后,被發現可行氣活血、疏肝解郁,用於婦科疾病療效甚佳。

中原醫藥與西域醫藥理論基礎不同,對同一藥物的作用得出不同認識是自然的﹔但是,對寒熱等基本屬性有相反認識,卻不盡合理。這種差異的形成有待進一步研究。

中醫根植於中華文化背景之上,歷史悠久、積澱豐厚。在對於以印度醫藥為主的西域醫藥的受容方面,呈現出理、法層面“堅持本我”為主,而方、藥實用層面“兼收並蓄”的姿態,即堅持自己獨特的文化傳統,而廣泛汲取他方實用的營養。應該說,這是中醫藥學得以繁盛的成功之道。因而到唐宋以降,阿拉伯醫藥、回回醫藥等域外醫藥流傳中國時,仍然大體重復了這一模式。

(責編:孫爽、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