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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桐生:商周文學語言的因革及其啟示

陳桐生2018年03月15日08:35來源:光明日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原標題:商周文學語言的因革及其啟示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商周文學語言的發展演變”負責人、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教授

中國文學史上有兩次語言大變革,第一次是在商周春秋戰國之際,中國文學語言由“殷商古語”變為“文言”﹔第二次是在1917年新文學革命期間,中國文學語言由“文言”變為“白話”。第二次文學語言變革廣為人知,第一次文學語言巨變卻少有人論及。因此,有必要揭示商周時期中國文學語言的巨變及其意義。

中國文學語言的起點是在殷商。現存殷商文獻有甲骨卜辭、銅器銘文和《尚書·商書》,此外還有存在不少疑問的《詩經·商頌》。這些文獻語言可以稱之為“殷商古語”,特點是艱深古奧。雖然殷商甲骨文、銘文、《尚書》典誥誓命各類文體語言都有自己的特色,但“殷商古語”在語音、文字、詞匯、語法、修辭等方面仍存在著共同的形態特征:其語音是區別於西周方言語音的東方殷商古音﹔其文字尚處於漢字的草創階段,有些甲骨文和銘文字形還不夠穩定,甲骨文和銘文之中都有一批不能隸定的文字﹔其詞匯意義非常古老,在歷史形態上比后來的“文言”要早得多﹔其語法與后世“文言”大體相同,但也會有一些特殊的語法﹔除少數比喻之外,“殷商古語”較少運用修辭手法。從各方面來看,“殷商古語”都體現出它的古老性和原始性,都與后來的“文言”之間存在一條深深的鴻溝。

西周時期存在“殷商古語”和“文言”兩種形態語言,西周銘文、周原甲骨文、《尚書·周書》、《詩經》雅頌語言因襲“殷商古語”,而《易經》、《國語》西周散文、《詩經》西周風詩、西周史官格言則採用相對平易的“文言”。前者沿襲殷商文學語言,后者則是周人通過揚棄“殷商古語”並提煉周人口語而形成的新形態的書面語言。這兩種形態語言,一主一次,一雅一俗,一難一易,一因一革,差異十分明顯。西周沿襲“殷商古語”有多方面的原因:文學語言本身具有穩定性和延續性﹔商周之際有一批殷商史官因不滿紂王的殘暴統治而由商奔周,直接將“殷商古語”帶到西周﹔周初文化水平遠遜於“大邑商”,因此周人對殷商文化有一種仰慕心理﹔西周統治者對殷紂王與其他殷商先王採取區別對待的態度,他們徹底否定的是殷紂王一人,而肯定從成湯至帝乙等殷商先王。西周初年重要文體如文誥、銘文、甲骨文、頌詩都是來自殷商,按照文體形式要求,西周作家必須運用“殷商古語”進行創作。周人在沿襲“殷商古語”過程中並非完全照抄,而是有自己的新變,如西周文誥、雅頌詩歌、銘文語言互滲,某些殷商文體語言(如銘文)在周人手中得到高度發展。

“文言”是繼“殷商古語”之后又一種新的語言形態。《周易》卦爻辭、《詩經》西周風詩、《國語》西周散文、西周史官格言這幾類作品是用“文言”創作的。“文言”與“殷商古語”的根本區別在詞匯難易,就是說“文言”詞匯要比“殷商古語”淺顯易懂得多,此外在語音、文字、語法、修辭方面也有所差別。雖然“文言”在西周屬於非主流文學語言,但它接近民眾口語,作者易寫,讀者易懂。“文言”用語生動形象,自然靈活,長於敘述和描寫,文學藝術性要遠遠高於“殷商古語”作品,因而它比遠離民眾生活口語、日益走向僵化的“殷商古語”有著更旺盛的生命力。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文言”都有取代“殷商古語”的優越條件。

春秋文學語言的發展大趨勢,是“殷商古語”走向沒落衰亡,而“文言”方興未艾,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次文學語言大變革——“文言”取代“殷商古語”,在此時宣告完成。從春秋銘文可以看出“殷商古語”在春秋時期走向式微,從《詩經·魯頌》可以看出頌詩語言由“殷商古語”向“文言”轉化,從魯國《春秋》可以看出“文言”藝術的提升,春秋時期這三個語言范本展現了“殷商古語”與“文言”此消彼長的大勢。“文言”取代“殷商古語”,有著宗教、政治、審美風尚以及作家創作心理、社會接受心理等多方面原因。

在經歷了七八百年的輝煌之后,“殷商古語”終於在春秋時期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悄然退出中國文壇,讓位於“文言”,從此中國文學語言從“殷商古語”進入了“文言”新紀元。

西周春秋時期“文言”取代“殷商古語”,其意義不亞於中國現代文學語言革命。從春秋戰國到現代“白話”興起,兩千多年的中國文學語言就是沿著《周易》、《國語》、《詩經》風詩、《春秋》的“文言”走下來的。

“文言”在春秋時期取代“殷商古語”之后,迅速在文學領域結出碩果,促成了戰國文學的大發展大繁榮。從春秋末年到戰國時代,中國歷史進入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所說的“軸心時代”。圍繞如何一統天下的主題,戰國諸子百家各開戶牖,呈現思想井噴局面。選擇什麼樣的語言來表達思想,是戰國諸子首先面臨的問題。如果諸子百家都採用“殷商古語”來表達思想觀點,那麼結果是難以想象的,不僅諸子百家不善於使用這種遠離民眾生活口語的上古晦澀語言,更重要的是受眾根本無法聽懂或看懂。所幸“殷商古語”此時已經基本退出歷史舞台,諸子百家無一例外地運用“文言”進行寫作。諸子採用相對平易的“文言”來自由地表達觀點,猶如給巨人插上翅膀。需要強調的是,諸子百家不僅是用“文言”寫作,而且他們所用的是比《國語》《春秋》更平易、更接近口語的語言,力求運用最淺顯、最生動、最易懂的“文言”來傳播深刻的思想觀點。不少戰國諸子的散文是他們講學、游說的記錄,諸子的講學、游說過程中的某些特點,諸如口語化、淺顯化、形象化等等,都如實地反映到書面語言之中。在戰國文學語言發展史上,《論語》是一部裡程碑式的作品。《論語》中不少對話體語錄通俗淺顯,明白如話,甚至比明清時代的古文還要好懂得多。戰國諸子中也有一些不屑於、不善於或不需要游說的諸子學者,他們更樂意採用純粹書齋著述的方式。不過,這種書齋著述並不意味著他們一定要把文章語言寫得晦澀艱深,因為他們同樣要考慮如何讓讀者輕鬆接受自己的觀點。因此,伏案寫作的諸子也像游說之士一樣追求語言的生動淺顯。這樣就蔚成一種時代風氣,一種把深刻的思想往淺易裡說的時代文風。

漢代以后,中國文學語言繼續沿著戰國“文言”方向發展。雖然由於各種原因,歷代文學語言都有不同形式的微觀調整,如魏晉南北朝文學語言走向駢偶化,少數作家出於仿古目的而刻意倡導《尚書》文誥體語言等等,但從總體上說,歷代文學語言都是春秋戰國“文言”的延伸。

商周春秋時期文學語言的因革,對當今文化創新至少有兩點深刻啟示。

應當充分重視網絡詞匯的興起。當今文化創新大都與互聯網有著或多或少的聯系,而互聯網帶來的語言變化的一個重要表現,是網絡詞匯層出不窮。這些網絡詞匯良莠並存,人們對它們褒貶不一。雖然與傳統漢語詞匯相比,網絡新詞的數量還很小,遠不足以取代傳統漢語詞匯,但是千萬不可輕視網絡詞匯這一新的現象。漢語發展史表明,古今語法變化不大,變化最大的是詞匯,“殷商古語”變“文言”,“文言”變“白話”,主要都是詞匯的變化。未來網絡新詞走向如何,是否會繼續發展壯大,是否有一天會演變成為繼“殷商古語”“文言”“白話”之后一種新形態的主流書面語言,目前還不好預測,也不必過早地危言聳聽。但是,對網絡新詞保持一種理性的開放心態,以積極的態度加以引導,使之成為當代文學語言中的新鮮血液,以此服務於新時代的文學事業,進而促進文學的繁榮,則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文化創新必須處理好繼承傳統與革故鼎新的關系。任何文化創新都不可能完全拋開傳統,在創新過程中應該努力吸取優秀傳統。但是,傳統並不是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必須維護,當傳統成為文化創新的包袱或障礙時,就應該沖破一切不合理的陳舊傳統,掃除一切創新道路上的障礙。文化創新永遠在路上,一項文化創新完成之后,它就變成一種舊傳統,成為下一個文化創新的基礎。語言是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永遠伴隨著社會生活的發展而常變常新。“殷商古語”被“文言”取代,后來“文言”又被“白話”取代,雖然這兩次文學語言重大變革採取了不同形式,前者的變革是一個長期的、自然的、漸變的過程,后者則是由當時的文壇領袖振臂提倡,但它們的實質都是對傳統語言的革新,而革新的根本原因都是因為舊的文學語言已經積弊甚深,嚴重脫離現實民眾生活口語,成為文學發展的障礙,因此不得已而承敝易變。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語言如此,文化亦然。

(責編:李葉、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