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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為公:中國古典思想中的秩序理想

陳赟2025年11月26日09:54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天下為公:中國古典思想中的秩序理想

作者:陳赟,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精神突破視閾中的《齊物論》秩序哲學研究”負責人、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本文完整版收錄於《中華文明的精神追求》,全國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辦公室編,中信出版集團出版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一句話道出了中華文明的最高秩序理想。天下不是一人、一家、一國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它指向的是一種既包含個人、民族、國家和文明,又超越它們的普遍秩序。天下是一種秩序理想,也是一種個體精神的情結,還是一種構建世界秩序的方案。

“天下一家”的秩序理想

“四海之內皆兄弟”,這是中華文明對天下最素朴的理解。天下是一種秩序形態,作為人類社會的一種組織方式和原則,它將所有人都納入其中。漢語“大家”一詞,區別於英語的“我們”(we與us)。“我們”之外,有不同於“我們”的“你們”“他們”,而“大家”則包括所有人。天下將“大家”都包容進來,最大限度地讓每個人在天下都有如在家中的歸宿感,這就是“天下一家”的秩序理想。“天下一家”意味著“天下有道”,人人都有路可走,在同一個天下都能安身立命。道是秩序與和諧的結合:不僅社會井井有條,物各有序,而且任何一方與另一方都能和諧相處。有序與和諧的結合,才是“天下一家”理想的實質。

追溯天下的起源,需要回到夏商周三代之治,后者樹立了基於當時社會歷史條件的“天下一家”的治理典范。統治者居中國而治天下,順天意而合民心,以柔性的禮樂來平治天下,實現了天下的長治久安。三代之治的特點是“治出於一”,王者採用宗法等一系列禮法體制,把天下人納入天下這一大家庭中,天地是人類的共同父母,作為人間統治者的王是天的嫡長子,其余人則是天子的兄弟,天下被視為一個放大了的家庭。作為人類和上天的唯一中介,天子接受天命,代表上天來治理天下人,因而具有神性的光環。雖然三代已是歷史的過去,那些具體禮樂舉措在后世無法照搬實施,但“天下一家”的三代理想卻已深入人心。

周秦之際,禮崩樂壞,王者失去了神聖光環,成為世俗君主。三代禮樂解體,諸侯異政,百家異說,天下分化為政治性天下與精神性天下。撐起政治性天下的是國家,但在列國征戰的背景下,天下被降格為以征服和擴張為內核的國家。而這只是個權力外殼,無法解決個人安頓和秩序問題,人們不得不另尋精神安頓,精神性天下應運而生。孔子及其門人整理六藝為六經,將三代之法上升為三代之道,三代王者由此被轉化為教化意義上的聖王。六經從此成為中華文明的奠基性元典,它敞開人性的本質和文明的精神,提供超越了具體時代和特定社會的普遍性秩序。在周秦漢初的時代,政治性天下與精神性天下既並立平行,又相互否定。秦始皇統一六國后,未能吸納精神性天下,秦朝二世而亡。在此秩序中,“天下一家”無法從政治上達成。

西漢武帝以秦為鑒,採納董仲舒的建議,將政治性天下與精神性天下結合起來,建構了大一統的天下型國家。自那時一直到清代,所有王朝將精神性天下的接續和傳承作為使命,維系了中華文明的連續性。有限的政治國家與普遍的精神性天下被整合為大一統秩序,即以精神性天下來豐富政治性國家,以政治性國家來支撐和充實精神性天下。

美國歷史學家約瑟夫·列文森認為,中國從傳統走向現代,是從“天下”到“國家”的過程。但更多學者發現,即便是現代中國,精神性天下仍是內在的根本性維度。大一統仍是中國秩序的基因,它追求的不僅僅是國家富強和人民福祉,更有天下太平和人類大同的終極理想。

“萬物一體”的天下情結

天下是每個人的天下,天下事是每個人的分內之事。《日知錄·正始》有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只要事關天下,每個人就都有責任守護它。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內蘊一種天下情結,表現為一種基於人類整體的天下關切和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天下視野。這種情結造就了一種“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士大夫精神。無論是做好自己,還是助成他人,都是對天下的一種責任。“心系天下,情滿天下”的天下關切積澱在中華文明的基因裡,形成了一種精神境界。

《庄子·知北游》載“通天下一氣”。天下萬物都是氣的聚散,基於氣化而相感相通。同理,人與人之間的情意互通、疾病相憂、患難相及、有無相貸、飲食相召、守望相助,是天下秩序中最具溫情和敬意的層面。這就是內在於天下秩序中的“一體之仁”,它倡導把所有人都當作與自己同樣的人來對待,即“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

天下情結不僅將人類聯結成為天下大家庭的成員,而且將萬物納入其中,這就有了張載“民胞物與”和王陽明“萬物一體”的思想。所有人都是兄弟,萬物則是人類的伙伴,人與萬物共生於天下這個大家庭中,不同的人與物就好像同一個生命的四肢百體或不同器官,本來就是一個有機整體。“萬物一體”的天下情結被視為個體精神生活的最高境界。從戰國時代庄子的“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到北宋程顥的“仁者,渾然與物同體”,都指向這種精神境界。這種精神境界既指向人與人之間的共在,也表達了人與天地萬物一體的共生思想。

這種精神境界背后烙刻著中國人文化基因中的天下視野。一個人是某個家庭、種族、社會和國家,乃至文明共同體的成員,同時也是天下的一分子,因而一個人所追求的,不僅是個人的成長和國家的繁榮,更有九州共貫、天下大同的終極理想。任何社會都有興衰枯榮的周期,但隻有以天下蒼生為念,以人類整體利益為重,以家國承載天下,才能讓家國與個人生生不息。“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背后,是這樣的信念:隻有將個人的前途與家國天下的命運聯結起來,個人才能在天下安身立命。一個具有天下視野的人,能夠胸懷天下、目極八荒。隻有以天下蒼生的福祉為奮斗目標,“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明辨並協調一人之義、一時大義與天下通義,建功立業、立德立言,才能名滿天下,留名青史,“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張載提出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無疑是對中國人的天下關切和天下胸懷的最好概括。

天下作為世界秩序的方案

中國傳統思想認為,亡人之國,必亡其禮,必亡其史。一國之制度文化在,則該國在﹔一國之歷史文化在,則該國在。因而,亡人國族者,必先亡人文化。反過來,保人國族者,必先保其文化,而禮(制度)和史(歷史)則是文化之大者。擁有五千多年歷史和天下視野的中華文明並不主張強制同化其他國家,中國思想始終以“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作為“王道之大者”,這正是天下胸懷的表現。

天下秩序要求“還天下於天下”,物各付物,各得其所,尊重多元和差異,以此為基礎形成秩序。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地理、歷史、人文和風俗,這種差異化和多樣性本身就是天下的豐富性的表現,理應得到他國的尊重﹔“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此即以其國之道治理其國自身。在互不相傷前提下,充分尊重各國的發展道路,“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是成就天下的開放性的原則,可以將這一原則具體化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

不同國家及其文明,“各有其美”,“美”關聯著一個民族及其文明在歷史中形成的獨特品質,是該民族的精神命脈和立身之本。不同國家隻有堅持自己的主體性,傳承和發展其獨特品質,走適合自己的道路,才能為人類文明作出獨有貢獻。但每個國家和文明也有不可避免的局限,從自身視角往往無法發現,這意味著如果僅僅停留在“各美其美”階段,那麼不同的國家及文明就還處在封閉的狀態。

“美人之美”則是不同國家及文明之間相互欣賞,通過他者來理解並改進自身的局限,通過相互學習來豐富和提升自己。以“美人之美”的方式處理文明的關系就是文明互鑒,即在尊重彼此特質的前提下,互動、對話、交流,相互承認、相互理解、相互學習。

當今人類進入世界歷史時代,不同國家或文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深度融合交通,它要求不同的國家或文明之間進一步“美美與共”。“美美與共”意味著不同國家及文明之間的盎然共生。這意味著超越地域、民族、國家和文明的界限,不僅將每一個人都作為天下大家庭的成員來對待,而且將每一種國家或文明都作為展現人類秩序和人類文明的一個層面來對待。各個文明都應當被尊重,它們也同歸於人類文明,共屬同一個天下。“美美與共”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凝練表達,而“人類命運共同體”則是“天下一家”精神在當代的延續。

世界秩序的天下方案,本質上是把天下還給每一個國家,天下的擔綱者並非天下的支配者,而是調節者,其性質是倡導協和萬邦,使各得其序,各得其所。這就意味著,天下方案不在武力征服,而在柔性調停,更多借助“以人文化成天下”來實現。這並非放棄武力,而是在發展武力的同時限制武力的使用范圍。漢語“武”的含義,一方面是人持戈(兵器)行進,表示要動武打架﹔另一方面則是“止戈為武”,即以暴力阻止暴力,“化干戈為玉帛”。武力的存在不是為了自身,而是為了保衛和平與文明。“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世界秩序的天下方案以國與國之間的和平共處、文化互濟、文明互鑒為目標,指向的是以人文化成天下的文明型秩序。

“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不同的文明匯入人類文明的歷史長河中,每一種文明猶如奔流的溪水,沖破山巒疊石的重重阻礙,流入大江大河,最終匯入大海,沒有什麼能夠阻擋這一過程。“百舸爭流千帆競,波濤在后岸在前”,不同文明之間的彼此競爭、交流與合作,顯示的只是人類文明的內在張力和活力。

在今天,傳統中國的天下觀不僅在思想上被傳承和創新,而且在實踐上被運用和激活。可以說,在中國從傳統走向現代的過程中,天下思想已經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基因和精神根脈,一直在推動著中國與時偕行。正是積澱在中華文明基因中的天下思想,賦予了中國作為大國的規模、格局和胸襟,使其自覺地基於自身文明特質,勇於承擔人類文明發展重任。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的中國發展,指向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這本身就是對世界和平與人類文明作出的巨大貢獻﹔中國式現代化建設走出了中國自己的道路,以實踐回應了霸權的挑戰,為人類現代化提供了新的可能性。當代中國在全球倡導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與實踐,正是“美美與共”在天下的新開展,也是傳統中國的天下思想在當代世界的激活和再生。

(責編:金一、張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