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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商量遍 秉燭夜作詩

——地質學家朱夏與詩詞

王田田2025年11月24日15:17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山石商量遍 秉燭夜作詩

作者:王田田,系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詞學研究中心研究員

圖片由作者提供

朱夏(右2)與學生在一起。圖片由作者提供

【科學家的詩詞情緣】

學人小傳

朱夏(1920—1990),上海人。地質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1940年畢業於中央大學地質系,1947—1949年在瑞士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學習構造地質學和岩石學。曾任浙江省地質調查所副所長,地質部華東地質礦產研究所副所長,江蘇石油勘探指揮部副總指揮兼總工程師,晚年兼任同濟大學海洋地質系教授。曾參加新疆、青海石油普查,參加大慶油田會戰。主編《中國沉積盆地》《中國中新生代盆地構造和演化》,著有《中國的金礦》《朱夏論中國含油氣盆地構造》及《朱夏詩詞選集》等。

“要是我不搞地質而專心從事詩詞創作,成就可能不在地質之下,我也很想這樣做。”晚年,已是知名地質學家的朱夏院士如此說道,不無自豪,又有些遺憾。朱夏享有“詩人地質學家”的美譽,對於他來說,詩詞創作,就像日夜陪伴在他手中的地質錘,一生難以割舍。

五十載治學

一甲子詩緣

1920年,朱夏出生在上海一個書香之家。他的父親朱大可是當時滬上著名詩人,古典詩詞造詣精深。母親孫企馨從他四歲開始就課以唐詩。朱大可是上海著名詩社“鳴社”的成員,這個詩社經常組織活動,尋訪名勝,吟詩填詞。孩童時,朱夏不時隨父親參加詩社活動,耳濡目染,培養了對詩詞的濃厚興趣,10歲即能步韻其父,寫出“岸柳初黃汀蓼紅,南湖八月正秋風。看花又報朱庵好,柔櫓聲聲煙水中”這樣的詩句,初顯創作天賦。

1936年,年僅16歲的朱夏考入中央大學地質系。次年,他與同學在南京青龍山進行地質勘探:“鐵錐布袋作山行,岩壑無人雲氣生。笑指遠山如怒馬,奔騰萬裡不知名。”(《題照》)少年的意氣風發,躍然紙上。1940年,朱夏大學畢業,進入地質調查研究所從事勘探繪圖工作,多次到川黔邊界開展地質調查。那時的朱夏,青春活力四射,對地質生活充滿向往,身上洋溢著浪漫的詩情,寫下了很多描寫工作生活的詩歌。地質勘探雖遠離鬧市的喧囂,但工作十分辛勞:“入世難深但入山,卻教塵世羨蕭閑。山民畢竟閑於我,笑我匆匆作往還。”(《入山》)“水麓山隈日日忙,一村爭說怪勾當。不貪夜識金銀氣,錯被人呼盜寶郎。”(《山居二首·其一》)勘探隊員整日在山間敲石探礦,竟被村民誤解為來山中盜寶的歹人,著實讓人哭笑不得。

做地質工作,爬山過河是家常便飯,免不了面對風霜雨雪。“橫江索與鎖門橋,鐵竟沉銷竹尚撓。一落宛如蒼隼疾,三揉豈讓野猿驕。”(《大渡河》)“長虹百丈駕銀羅,大渡河寧可渡河。此處驚鴻愁照影,誰家羅襪解凌波。”(《過大渡河獨索橋險怖萬狀,驚魂乍定,戲佔小詩》)“殘雪有情偏礙馬,亂山無意又經春。嚴冰鎖澗寒流細,斷霧連峰夜氣仍。”(《一月二日風雪中越大相嶺》)種種景象,給年輕的地質工作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今日讀來,讓人有歷歷在目之感。

1947年,朱夏到瑞士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深造。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的消息傳到歐洲,朱夏10月6日就和妻子離開瑞士,奔赴祖國。歸國途中,他興奮異常,在給朋友的寄詞中動情地寫道:“東望朦朧天已曉,滄波為我催征棹。”(《蝶戀花·紅海舟中寄彭君》)歸國后,朱夏很快投身新中國的建設,參與組建浙江省地質調查所並任副所長。1955年,他主動請纓到大西北參加石油普查與勘探工作,在准噶爾盆地、柴達木盆地等地奮戰,此后又轉戰東北鬆遼平原。“危崖剝落石斑爛,直上干雲路百環。星斗光中天可辟,笑揮玉斧陟南山。”(《柴達木雜詩》)“席地幕天任所之,魯戈在手夜來遲。山經石理商量遍,獨向寒崖索小詩。”(《柴達木雜記·其三》)“壁壘森森雉堞齊,荒城疑是北庭遺。但應明月知今古,猶聽天風振鼓鼙。”(《准噶爾盆地環行記事六首·其二》)“日月山西草未蘇,落霞明處辟征途。鐵鞋不拭天山雪,再踏寒沙入冷湖。”(《柴達木雜記·其一》)西北的風景與西南大不一樣,勘探工作的艱辛一如往常,朱夏對地質工作的執著與熱愛也未曾改變。在新社會,他的詩作更多了幾分豪情。當看到石油噴薄而出時,他無比喜悅:“墨龍破地挾雷霆,黑雨俄垂五色瓔。好化窮荒成沃壤,不須天外乞甘霖。”(《柴達木雜記·其六》)詩句中不僅凝聚著朱夏對地質的熱愛,更沉澱著他對祖國的深厚情感。

改革開放后,朱夏的學術工作煥發新生,到國內外參加學術會議、進行考察。再到大西北,氣象已大不相同,他的《重游西北》寫道:“沉沉一線貫西東,海域天山氣脈通。舞起黑油山上練,平湖又見吐長虹。”又到蘇黎世,他寫下《重訪蘇黎世地質研究所》:“三十年前一棹歸,蹉跎無計惜芳菲。白頭又上西行路,悲向崦嵫拾落暉。”在生命的最后階段,朱夏仍挂念著國家的油氣發展。《七十自贈》中“籌添東海期非妄,花化春泥理所然”兩句,前句指東海油氣開採在科研與生產上取得新進展,他為此所做的地質咨詢工作有了收獲,后句是寫他在同濟大學指導的研究生學有所成,已有取得博士學位者。一年多之后,朱夏因病與世長辭。

故人情難舍

山河好放歌

朱夏勤於筆耕,詩詞生命旺盛,六十年創作的詩詞不下千首。他經年跋山涉水,轉戰煤田油海,大筆摹寫地質工作者的豪情壯志。這些詩詞不僅是地質勘探場景的再現,更是科學家熾熱情感的自然抒發。正如他的愛人嚴重敏所言:“他的詩詞是地質生活的生動寫照,也是這一代地質工作者光輝業績的贊歌。”

從江南到西南,從西北到東北,朱夏踏遍萬水千山,見過富春江的秀麗如畫,見過貢嘎山的白雪皚皚,見過大渡河的波濤洶涌,也見過格爾木的黃沙莽莽。他寫西南的二郎山:“千丈斷崖迎面立,四圍寒翠向人低。雲生大壑龍方起。雨遇空林鳥倦啼。”(《曉越二郎山》)山陡谷深,叢林郁郁,雲雨密布,堪稱奇景。他寫西北的昆侖山:“沙風直卷昆侖壁,雪嶺橫拖爛漫霞。叱馭飛車追白日,人間不信有天涯。”(《柴達木雜記·其二》)山頂積雪覆蓋,山腳風沙呼嘯,氣勢磅礡。“曲曲長廊萬嶂迎,或如環柱或圍屏。擬來物態神何肖,不借天工鑿豈成!畫壁無詩空曳白,看山投老倍垂青。分明境底添顏色,願見漓江水更清。”(《陽朔舟中》)他筆下的桂林山水的俊逸秀美、百態千姿,令人神往。

朱夏的行旅詩並非只是單純摹山繪水、雕琢自然景物,還巧借眼前之景,盡抒心中之情,如《七星岩溶洞》詩曰:“凌雲涌出碧芙蓉,信有仙家住此中。穹幕偶窺星歷落,垂纓時滴玉玲瓏。蓮台相幻呈獅象,瓊閣聲清奏鼓鐘。我已渾忘寒暑事,藤蘿忽透早春風。”這首寫於1979年的詩作,通過對眼前美景的精心刻畫,傳遞出熱烈濃厚的情感,抒發對春回大地的喜悅之情。

朱夏為人真誠,待人熱情,師友眾多,因此也寫下了不少交游詩詞。他吟詠的對象既有前輩師長,也有新朋故友,既有志同道合的學界同行,也有相談甚歡的詩友,如《記朱仲翔老師八十壽辰》《悼李公儉十首》《贈石樵》《送人夜歸》《哭劉伊璜》《成我青兄挽辭四首》等,敘述了與師長、朋友間的交往經歷,洋溢著濃情厚誼。《悼羅山老長兄》詩雲:“四十年前執手初,堂堂酒陣亮逢瑜。論交早在猴山上,探穴幸逃虎口余。屈指牛郎君第一,蛻身龜甲我難如。遲來一日嗟何及,未盡殘杯愧奠芻。”朱夏與地質學家王植(字羅山)相交四十年,惺惺相惜,如今老友猝然而逝,不禁悲從中來。

1940年,朱夏大學畢業,遠赴西南進行地質工作,弟弟朱再可在家中照顧父母。朱夏給弟弟寫了多首詩,表達對親人的思念、對戰爭中家人安危的關心。“三年兄弟久離居,不盡相思一紙書。定省晨昏猶累汝,征徭關塞正愁予。樽前歲月催人老,劫后家園入夢殊。每向秋天數歸雁,序行終恨我難如。”(《寄再可》,1940年)“遙知阿父淚難干,每寄家書字字酸。”(《金華戰起,再可僅以身免,至桂林后馳書相告,感寄四詩》,1942年)這些詩篇既寫出了兄弟深情,也流露出對無法在父母身邊盡孝的愧疚等諸多情緒。1943年中秋,兄弟終於相聚:“不應千裡共嬋娟,雪嶺黔山負舊緣。看遍六年關塞月,今宵初作小團圓。”“空囊相對更無錢,手足情爭口腹慳。同起搴帘成一笑,高高畫餅在長天。”(《中秋夜再可來,對床清話》)此時抗戰尚未結束,生活並不富裕,但兄弟二人能夠“小團圓”已是幸事。

朱夏常年與愛人分居兩地,他將滿腔情思付諸詩詞,也寫下了不少感人詩篇。來到新疆,他把所見寶馬、駱駝、雪山等稀見景物與愛人分享:“眼前寶馬與明駝,雪裡天山好放歌。莫向陌頭憐柳色,陽關以外故人多。”(《寄·五首·其一》)妻子生辰,他送上美好祝願:“月如眉介壽,湖作酒稱觴。健翮雛堪放,寒花老更芳。”(《祝》)天各一方,二人相互思念:“風常起兮雲難聚,日不落時天可捫。忽憶京華塵海裡,有人掩卷對黃昏。”(《寄·五首·其三》)字裡行間滿是鶼鰈情深。

別調傳新格

工筆赤子心

幼年的家庭熏陶,加上常年勤奮不輟,使得朱夏的詩詞格律謹嚴,對仗工整,結構分明。與此同時,他又不拘泥於舊法,勇於開拓,顯示出守正創新的鮮明特征。

朱夏寫下了數量眾多的組詩,有的組詩超20首,這些組詩詩篇連綴,意涵豐富。他10歲便寫出組詩《和父作(四首)》,描寫嘉興南湖不同景點的秋日風景,深受前輩賞識。此后他創作有諸如《孤憤(四章)》《本事(十三首)》《柴達木雜詩(二十四首)》《己酉雜詩(二十二首)》等組詩,皆有可觀。這些組詩通常圍繞一個固定的核心主題展開,組詩內的各首詩從不同側面、不同層次深化主旨,承載著寬廣深邃的內容。如寫於1942年的《孤憤(四章)》:“每把吳鉤思鶴舞,誰開金弋怨鴻飛。橫流滄海知何極,歸去西山欲採薇。”“彈鋏吹簫事事乖,依人作客兩堪哀。素衣漸怯風塵嘆,祿米空憐斗筲才。”這組詩借用多個典故表達對戰爭的厭惡、對和平的向往,情緒愈加深沉。《柴達木雜記(十首)》寫的是1956年柴達木盆地石油勘探的場景,依次記述冷湖、昆侖山、南祁連山、彩石嶺等地見聞,以不斷遷移的地點為線索,描繪各地風光與民情。

朱夏的一片赤子之心也凝結在他的詩作之中。“延水涓涓僰火幽,神州油氣閱千秋。披荊已創先驅業,擐甲宜分祖國憂。”(《慶祝中國地質學會成立六十周年》)中國人早在秦漢之際就已經利用油氣,北宋沈括根據在延河流域的觀察提出“石油”的名稱,新中國成立后,地質工作者披荊斬棘,為國分憂,所作出的貢獻,讓朱夏無比自豪。他的《飲酒》詩:“秣我馬,厲我車,我將往此鄉以卜居。棄百年之身世如敝屣,樂為歡於須臾。東方蒙蒙天未明,我心耿耿如長星。千金散盡不足惜,但願長醉不願醒。吁嗟乎!宇宙之間猶有醉鄉天地寬,飲酒飲酒須盡歡。”此詩以飲酒為題,生動再現了飲酒后的醉態,表達的卻是“我心耿耿如長星”,借用李白《將進酒》中的詩句,更顯露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情。“斷壁新開一澗流,征鴻嘹唳野猿愁。紅黃霜葉千林晚,砧杵溪苗十裡秋。”這首《烏巢河》勾勒色彩斑斕的烏巢河,在如畫景色中寄寓情感,抒發熱愛自然、不畏征途、勇於勘探的決心意志。

在舊社會從事地質工作,朱夏目睹了當時西南地區的貧困落后、百姓生存的艱難,並將之寫入詩中。《修路哀》:“晨雞初唱夜未除,擔飯荷鋤去修路。路險山高官不知,官書但說懲頑惰。官限何嚴山亦怒,怒將瘦骨撐天破。”受當時官員壓迫,工人們起早貪黑,冒著生命危險在山中修路。又有《捶塃謠》:“捶塃捶塃塃何堅!火星灼灼生指間。棄錘時時聞太息,淚隨汗落塃堆前。舉臂欲折指欲裂,粒粒顆顆費搜剔。得砂未多力已竭,辛苦猶為翻石礫。”“塃”為開採出來的礦石,山中貧窮的婦人拾取廢棄礦石,將其搗碎售賣,以此為生。“火星灼灼”“淚隨汗落”,這些場景的描寫不禁讓人想起白居易、李賀筆下的賣炭翁、採玉工。

在漫長的地質生涯中,朱夏以詩明志,將他所摯愛的詩詞與痴迷的地質巧妙融合,熔鑄成既波瀾壯闊又充滿詩意的生命歷程。這些精彩的詩篇將與他的地質貢獻一同長存世間。

(責編:金一、張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