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晴鶴,系南京師范大學詞學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
唐仲璋與夫人郭如玉。
1955年,唐仲璋(右四)在野外調查時與同事、學生合影。
《中國吸虫學》 唐崇惕、唐仲璋著
《人獸線虫學》 唐仲璋、唐崇惕著
【科學家的詩詞情緣】
學人小傳
唐仲璋(1905—1993),福建福州人。寄生虫學家、醫學教育家,中國科學院院士。曾任福建師范學院副院長、廈門大學副校長。1931年畢業於福建協和大學生物系,1948年赴美國約翰斯 霍普金斯大學布隆伯格公共衛生學院進修,1950年回國,任職於福建協和大學(后福建協和大學與華南女子文理學院等單位合並,幾經調整,1953年成立福建師范學院,1972年易名為福建師范大學)、廈門大學。畢生致力於寄生虫學研究,尤其在血吸虫病、肺吸虫病等領域取得重大突破。著有《中國吸虫學》《人畜線虫學》等,詩詞作品收錄於《仲璋詩詞遺稿》。
顯微鏡前,唐仲璋院士探微索隱,為寄生虫病肆虐的民生之痛尋找良方。當提筆作詩時,理性的光芒照亮了他詩行的肌理,字裡行間涌動著對蒼生健康的珍重。這位科學家詩人,一生都在用科學家的洞察力與文學家的赤子心書寫著“除民瘼”與“寄深情”的詩篇。
以學報國解民憂
唐仲璋1905年出生於福建福州的一個中醫師家庭。他的父親酷愛文學,督子嚴格,這使得他自幼便養成了讀書的習慣。1923年,唐仲璋考入福建協和大學生物系。大學期間,他刻苦用功,身染重病之時仍心系學業。“1929年,唐仲璋在將要大學畢業的前兩個月,由於勞累過度而咳血,病倒住進醫院,在病床上躺了兩年。在患病期間,他深感疾病帶給人類的痛苦,心中一直考慮病后如何能為人類健康問題做些工作。”(唐崇惕《唐仲璋傳略》)在病中,唐仲璋寫下《年假得詠》。“凍雲寒雨盡成愁,別緒難勝舴艋舟”,身體上的病痛更加劇了內心的愁苦,落葉蕭瑟的冬日,臨近春節,思念和寂寥之感愈發深長。1931年唐仲璋病愈,重返學校讀書,獲得理學學士學位。畢業后,他著手開展寄生虫研究,到鄉村調查血吸虫病。
1941年,唐仲璋到北平研究寄生虫學。在凜冽的寒冬裡,他目睹北方淪陷區的蕭瑟景象,揮筆寫下《去國思》。“寒衾不解溫鄉夢,起上高欄待曉天”,這等待既是對天亮的期盼,更是對家國重歸安寧、自己能重返故土的殷切渴望,道盡了戰亂年代知識分子的無奈與堅忍。1942年的《客居》一詩,同樣承載著詩人的漂泊之苦。“歸去好親元亮酒,愁多思讀少陵詩”,在客居困頓中,他既盼如陶淵明般歸隱避亂,與家人安穩生活,又因心系家國,常借杜甫詩作抒懷解憂,於古人文字中尋找共鳴。他以陶酒消漂泊之疲,憑杜詩慰憂國之愁,將個人困頓與時代苦難緊密相系,讓詩作成為戰亂歲月的深情注腳。
唐仲璋不願在日寇統治下生活,在北平工作兩年后回到在福建邵武山區的福建協和大學任教。從長城腳下到閩江之濱,他雖身處窮鄉僻壤,過著清貧的日子,但始終懷揣著對家國的赤誠與對民族的擔憂,這份復雜心緒盡數融入詩詞之中。
1948年,唐仲璋憑借卓越的學術能力,獲得世界衛生組織獎學金,赴美國約翰斯 霍普金斯大學布隆伯格公共衛生學院進修。他乘坐著馬可波羅號輪船,橫渡太平洋,望著茫茫海天,心中既有對學術深造的期待,更有對故土和家人的牽挂,寫下《太平洋舟中》一詩,成為其漂泊生涯的詩意定格。“藍空碧水遠行舟,四十擔簦事壯游”,太平洋上的秋日景象萬千,時而風平浪靜,時而波濤洶涌,如同自己此刻復雜的心境。“馬可波羅艙外望,煙波浩渺漫新愁”,站在馬可波羅號的船艙外,望著無邊無際的煙波,新的憂愁又涌上心頭,其中既有對家人安危的擔憂,也有對祖國前途的牽挂,更有對自己孤身在外、不知歸期的迷茫。
1949年10月新中國成立的消息傳來,唐仲璋心潮澎湃,毅然回到祖國,決心將自己的學術才華奉獻給社會主義建設事業。此后,唐仲璋的詩風大為轉變,字裡行間滿是建設祖國的迫切與知識分子的報國熱情。“爐光掩映舊征衣,寸鐵艱難憶舊時”,煉鋼爐的火光映照在自己過去的衣物上,這衣物或許還帶著戰亂歲月的痕跡,看著眼前正在冶煉的鋼鐵,不禁回憶起過去物資匱乏、連一寸鋼鐵都無比珍貴的艱難時光。近代中國,國家貧弱,工業落后,面對侵略者的堅船利炮毫無還手之力,而如今新中國成立,終於能夠自主發展工業,這來之不易的新生活讓唐仲璋倍感珍惜。“舉首國門強敵在,中宵應恨雞聲遲”,將知識分子為祖國奉獻、助力國家發展的急切之情、赤誠之心刻畫得淋漓盡致。
1962年,唐仲璋到北京人民大會堂開會,寫下《詠人民大會堂》,將家國情懷展現得更為宏闊。“何期今昔判鴻泥,廣宇相看擁萬黎”,過去是戰亂流離、民不聊生,如今有人民大會堂這樣宏偉的建筑,凸顯出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建設的輝煌成就。“最是歡情關不住,清輝台上見春光”,與會者心中的喜悅與對國家未來的期盼溢於言表,在燈火通明的會場,仿佛能看到國家發展的“春光”,這既是對眼前團結景象的贊美,更是對社會主義建設蓬勃發展、國家走向繁榮富強的美好展望。1963年唐仲璋參加全國寄生虫學術會議,毛澤東等國家領導人接見全體代表,唐仲璋懷著欣喜萬分的心情,寫下了《參加寄生虫學術會議》。“幾欲忘情汗漫舞,擎杯快意醉流霞”,將掙脫束縛的狂喜與沉醉當下的快意熔於一爐,充盈著不受羈絆的生命力,詩人舉杯暢飲的鮮活模樣宛在眼前。
1970年,唐仲璋調到廈門大學工作,此后歷任該校生物學系教授、副校長,並於1980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步入晚年,他的詩作既有對歲月流逝的感傷,也有面對衰老的豁達,以及對學術生涯的無悔堅守。“遲暮只能供老病,豈容白發度嚴秋”,晚年已至,身體飽受疾病困擾,但他不願向命運低頭。
1986年,唐仲璋的妻子郭如玉去世。“唐教授夫妻無比恩愛,不但生活上同甘共苦度過無數艱難歲月,精神上互相慰藉,從無怨言……這對世間難得的伉儷,詎料妻子於七年前先逝。他失去了精神支柱,當時休克了。此后天天在妻子遺像前獻一束鮮花。傷感不已時,便賦詩寄托哀思。”(葉金《紀念妹丈唐仲璋教授》)唐仲璋晚年寫下多首悼亡詩,寄托對妻子深沉的思念。這些悼亡詩詞多以“六十年婚姻”為時間軸,貫穿貧賤相守、戰亂流離、生離死別等生命片段,既傾訴個人喪妻之痛,也隱含對時代苦難的感慨。當年,二人一見鐘情定終生,生活條件很差,妻子“不因陋室鎖眉顰”﹔壯年防治血吸虫病,“枉拋心力事虫沙”,夫妻聚少離多﹔如今斯人已逝,唯以幾束鮮花寄托思念,滿是“一寸孤心千結腸”的哀傷。
俯仰之間自成詩
唐仲璋既有深厚的古典詩詞功底,又接受過系統的現代科學訓練,這使得他的詩詞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學者章振乾在《仲璋詩詞遺稿序》中評價其詩:“但以其稟受之才氣,本乎坦蕩之赤誠,俯仰之間,自成風格。”
“唐師治學嚴謹,一絲不苟,強調研究工作的科學性和准確性,切忌以偏概全……他積極倡導勤奮實干、深入疫區和親自動手的學風。”(何毅勛《難忘的教誨——緬懷唐仲璋教授》)唐仲璋1923年考入福建協和大學生物系后,學校特准他以“半課半工”模式求學,這段艱辛卻充實的經歷,不僅讓他筑牢了生物學基礎,更催生了對科學事業的濃厚興趣。其間,他長期協助昆虫學家克立鵠教授開展實驗,漸漸痴迷於昆虫學研究,這為日后深耕寄生虫領域埋下了伏筆。
1929年,唐仲璋因過度勞累咳血住院時,目睹一位血吸虫病晚期患者的痛苦模樣,遂立下誓言:病愈后必赴患者家鄉福建福清,探尋疫情根源。這一決定,奠定了他此后60余年深耕寄生虫研究的人生方向。病愈畢業后,唐仲璋任職於福建省立科學館,兼任福州市中等院校生物學實驗員,專注於尋找各類寄生虫並進行細致觀察,發表多篇寄生蠕虫區系相關論文。數十年間,他與眾多醫療衛生工作者一道,奔波於疫區田間地頭,開展寄生虫病調查,研究防治方案,為消滅血吸虫病付出了大量心血。
20世紀50年代,唐仲璋再率學生深入疫區,在系統研究后,他闡明了班氏絲虫與馬來絲虫的主要傳播媒介及國內分布規律,為中國消滅絲虫病提供了關鍵理論支撐。
1978年,距唐仲璋最初投身血吸虫病防治工作已過去50年。這一年,他又一次踏上福清的土地,眼前的景象讓他深受觸動:曾經的疫病區早已不復往日的荒涼破敗,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欣欣向榮。懷著這份激動與感慨,他揮筆寫下《重過福清縣血吸虫病區》,記錄這一歷史性變遷。“滅戶墟村幾擅名,瘴煙荊杞沒階楹”,過去福清因血吸虫病導致許多家庭消亡、村庄廢棄,正是因為見過這樣的苦難,唐仲璋才堅定了用科學戰勝疫病的決心。“隻今送走瘟神后,匝地人居目未經”,如今的福清面貌一新,體現了新中國醫療衛生事業的巨大進步。“村居門巷各熙攘,佳侶嬰童遍一方”,這一景象看似尋常,卻暗含深意,在血吸虫病肆虐的年代,許多人因疫病失去生育能力,與此同時,孩童夭折率極高,“佳侶嬰童遍一方”的畫面,正是疫病被消滅后,百姓生活回歸正常、家庭充滿希望的最佳証明。唐仲璋看著這樣的場景,心中既有對防疫成果的欣慰,更有對百姓過上幸福生活的由衷喜悅。
這份赤子之心同樣體現在他對教育事業的奉獻中。教師節來臨之際,唐仲璋看著校園裡朝氣蓬勃的學生,回顧自己數十年的教學生涯,心中百感交集,寫下《教師節》一詩。“欣逢盛節數年華,未稱良師愧佩花”,這份“愧佩花”的謙遜,恰恰體現了他對教育工作的負責。“願為晏陶充騁力,崎嶇路上作泥沙”,將教師“甘為人梯”的高尚情操展現得淋漓盡致。“雙脛勞薪差比杖,憑它勞碌為莘莘”,多年來奔波於課堂、實驗室之間,雙腿因勞累而變得僵硬,他甘願承受這份辛勞,隻為了莘莘學子學有所成。“講箋粉筆憶平生,瞬屆暮年已暗驚。卌載同栽新國柳,繁枝嫩葉總關情”,看著講台上的教案與粉筆,回憶起自己的教學生涯,不經意間已至暮年,心中不免有些驚訝,數十年來,自己如同栽種柳樹一般,培養了一批又一批學生,如今這些學生如同大樹的繁枝嫩葉,在各個領域發光發熱,每一個學生的成長與成就,都牽動著他的心。他把對學生的關愛、對教育事業的眷戀濃縮在字裡行間,展現出“生命不息、育人不止”的精神境界。
理性赤誠垂典范
唐仲璋在詩歌創作中始終堅持“不尚華麗,以質取勝”。他的詩詞如同他的為人與科研工作一般,質朴而真誠,既沒有刻意的雕琢,也沒有空洞的抒情,而是以簡練的文字、真實的畫面傳遞出深厚的情感與堅定的信念,讓讀者在感受詩之美的同時,更能體會到一位科學家、教育家的精神世界。
唐仲璋以行旅為經線,以情志為緯線,在詩歌中編織出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地圖。他的詩中有“三千裡路上京華”(《赴京途上》)的時代豪情,也有“煙波浩渺漫新愁”(《太平洋舟中》)的個人悵惘,也有“揣石空猜倩女儀”(《石林得詠》)的人文想象。這些詩行將自然景觀與人文歷史藝術地交織在一起,不僅是山水的鏡像,更是一個時代的心靈回聲,具有理性光芒與詩性智慧。
從戰亂漂泊到建設新中國,唐仲璋的生命軌跡與民族命運緊密相連,他的詩詞充滿個人與時代的共鳴。在《感舊》中,他直接描繪了戰亂年代的圖景:“倥傯戎馬日,破碎山河時。”1942年,唐仲璋輾轉至上海,在一個寂靜的深夜獨自漫步,寫下《獨步》。“獨步深宵月,低徊履素光”,深夜時分,唯有明月相伴,唐仲璋獨自在月光下徘徊,腳下的月光如同白色的絲絹,每一步都踏在清冷的光影中,身影被拉得細長,更顯形單影隻。“鄉思催雙淚,皓影照孤裝”,對家鄉的思念如同潮水般涌來,他忍不住淚流滿面,皎潔的月光照亮了自己孤單的衣裝,也照亮了那份無處安放的牽挂。“雁序傷遙斷,鬢華忽已霜”,大雁總是成群結隊南飛,而自己卻與家人、故土遠隔千裡,連雁群的有序都讓人感傷。不經意間抬頭望見鏡中的自己,鬢角已生出白發,如同染上寒霜,戰亂歲月的奔波與煎熬,在身體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關山嗟阻隔,何日盼歸航”,他發出追問:重重關山阻隔了歸鄉的道路,不知何時才能盼來歸鄉的船隻?這份對歸鄉的期盼,既是對家人團聚的渴望,更是對戰亂平息、山河一統的祈願。
唐仲璋詩詞中的情感真摯而克制,無論是思鄉之情,還是科研報國的熱忱,他都能精巧地將其轉化為質朴、准確的詩歌語言。他在《北行雜詩》中寫道:“治學艱難守舊操行,路長日暮奈愁何。”學術研究之路非常艱難,他始終堅守著過去的治學原則,如今已至“路長日暮”的晚年,面對歲月的流逝與身體的衰老,即便有憂愁,也只能坦然面對。又寫“前時詩友傷寥落,聞笛吟殘涕淚多”,過去的詩友如今大多離散或逝去,隻剩下自己一人,偶爾聽到笛聲,吟誦完過去與詩友唱和的詩作,忍不住流淚,這淚水裡既有對故友的懷念,也有對歲月無情的感傷。
唐仲璋詩詞藝術融合傳統與現代,既體現了古典詩詞的格律美,又有白話詩的流暢自然﹔既有傳統意象的嫻熟運用,又有科學思維帶來的創新表達。唐仲璋一生致力於寄生虫學研究,野外考察是他科研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他而言,枯燥的科學觀察並非簡單的工作任務,而是充滿野趣的詩意探索。1953年,唐仲璋帶領九十名師生前往平潭島開展野外實習。平潭島擁有獨特的海岸生態環境,是觀察寄生虫宿主的理想場所。唐仲璋看著眼前的美景,心中涌起對自然的向往與對實習的期待,“晴天一望展雙眉,海灘無事不如詩”,遂寫下《平潭島(野外實習)》。“管中菊蚓深藏艷,岩上菟葵迅掩姿”,他的觀察嚴謹細致,精准捕捉到了生物的細節:用放大鏡觀察,能看到隱藏在沙粒或岩石縫隙中的菊蚓,其身體雖小,卻有著不為人注意的艷麗色彩,岩石上的菟葵在受到外界觸碰時,會迅速收攏葉片,仿佛在掩飾自己的姿態。這兩句詩既是對生物形態的描寫,又用“深藏艷”“迅掩姿”這樣的表述賦予這些生命以靈動,讓科學觀察多了幾分浪漫色彩。
唐仲璋的詩詞遺稿是寶貴的文學遺產,也是一位科學家豐富精神世界的真實寫照。由此我們看到了一位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也看到了傳統詩詞在現代社會的生命力。這些凝聚著智慧與真情的詩篇,必將如春風般滋養后來者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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