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志明,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
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中國哲學便已有數百年歷史了。佛教之所以能輸入中國,玄學是一大誘因。從中國哲學史來看,玄學的關注點,不再是治天下之類的實學,而是精神現象學之類的虛學。玄學家們提出了各種本體論,但很大程度上只能解釋物質現象,卻不能解釋精神現象,也沒有找到安頓精神的辦法。飲酒、清談、索隱行怪,只能獲得一時的歡愉,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佛教進入中國,不是靠武力打進來的,而是中國人主動請進來的。先哲講哲學側重於政治哲學,尋求長治久安之策,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普通民眾的精神需要。為了滿足這種需要,傳統的玄學無法給出良方,便促成了佛教的出場。佛教是講給眾生聽的,不管上流社會還是普通民眾,都可以成為受眾。很多民眾把佛教當作一種精神鴉片,使眼前的苦難暫時得以緩解,使心靈得到安慰。他們或許聽不懂佛教講的深奧道理,卻可以成為虔誠的佛教徒。佛教雖然是一種宗教,卻反映了一種人生哲學,從生老病死講起。佛教不講政治哲學,擺脫了名教話語的束縛,面向所有人。
佛教與其他宗教相比,有較強的哲學情結。佛教作為異質文化輸入中國以后,給中國哲學帶來四個挑戰性問題。
第一,世界到底是一個還是兩個?中國傳統哲學秉持一元世界觀,認為真實的世界隻有一個可見的物質世界。佛教秉持二元世界觀,認為世界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一個叫作此岸,另一個叫作彼岸。可見的此岸虛假不真,不可見的彼岸才是真實的存在。佛教所說的此岸,是物質世界的代名詞﹔而彼岸則是精神世界的代名詞。在佛教傳入之前,中國哲學家們往往更關注現實的政治生活而非抽象的精神生活。輸入佛教以后,中國哲學的視域擴大了。先哲借鑒佛教重視精神生活的長處,創造出中國式的精神生活方式。採用這種精神生活方式,大家不再以“聖王”為目標,轉以“聖人”為追求。所謂聖人,不一定是治國有本事的人,而一定是精神境界高尚的人。佛教是一種顛倒的世界觀,把精神世界擺在第一位,否認物質世界,使中國哲學家重新開始注重論証物質世界的真實性,從而促進了中國哲學的進一步發展。佛教傳入中國后,發展出了漢傳佛教的主要宗派,如,華嚴宗就力圖縮短此岸與彼岸,其所強調的“一”,就是此岸和彼岸的總和,認為倘若離開此岸,也無所謂彼岸,因為世界是一個整體。禪宗強調佛在心中,也把子虛烏有的彼岸取消了,主張用生活實踐取代宗教修行。他們又回到天人合一的中國立場。
第二,到底怎樣看待人性?中國傳統哲學頌贊人性善,認為理想的人性本善,人們以人性善為價值共識,推動社會群體的形成。如果人性非善,社會群體如何能組織起來?先哲不否認現實人性有善有惡,但強調必須以善為衡量尺度,不能以惡為衡量尺度。所謂惡就是善的缺失﹔而善與惡無關。孟子的性善理論提出后,沒有遇到真正的論敵。雖然有學者認為荀子是“性惡論”的代表,但荀子認為現實人格有惡有善,從不否認聖人至善,並不是孟子的論敵。直到佛教輸入后,“性善論”的真正論敵才得以出現。中國傳統哲學給人性投了贊成票,佛教卻給人性投了反對票。佛教認為人生是苦,在此岸做人沒有任何價值,不如到彼岸去成佛。
第三,到底有沒有規律可循?中國傳統哲學同佛教都把世界理解為變化過程,分歧在於這個過程有沒有規律可循?佛教否認有規律可循,聲言“諸行無常”﹔老子承認“知常曰明”,荀子強調“天行有常”,看法剛好相反。如果否認規律的客觀性,勢必導致虛無主義﹔隻有承認規律的客觀性,才能把世界當成認識對象。為了在理論上駁倒佛教的“無常”論,先哲必須致力於本體論研究,對世界的規律性作出本體論証明。張載提出氣本體論,就是要証明世界有“常”,得出的結論是“太虛即氣,則無無”,可見佛教所說的虛無彼岸並不存在。二程提出天理本體論,証明有“常”。他們認為天理本體指的就是“常”,既可以解釋物質現象,也可以解釋精神現象。他們借鑒佛教的理論思維成果,講出儒家式的價值本體論學說。
第四,內在超越是否可能?佛教精神生活方式主張外在超越說,把人性之外的佛祖當作成佛的助力者。他們認為人生隻有負面價值,必須借助佛祖的點撥才能實現精神超越,到達彼岸佛國。中國傳統哲學肯定人性善,自然要在人性中尋找精神超越的根據,走內在超越的路。可是如果不駁倒外在超越說,內在超越的路也打不通。宋明理學正是針對佛教的外在超越說,發明了內在超越理論。程朱側重於超越性,把天理視為精神寄托之所,但不排除內在性﹔陸王側重於內在性,也認同天理觀念,不排除超越性,內在超越理論是他們的共識。如果沒有佛教講究外在超越在先,宋明理學怎能講出內在超越在后?
對於上述問題的深入思考,呼喚出新的哲學形態即宋明理學思潮。佛教是中國哲學跳出政治哲學、講出人生哲學不可缺少的橋梁。佛教提供了一種有別於中國傳統哲學的學問,對世界總體作出一種獨特的解釋。輸入佛教對於中國哲學發展來說,是一種必要的補充。它拓展了中國哲學家的理論視野,豐富了中國哲學的思想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