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美美,系四川省委黨校〔四川行政學院〕黨史教研部講師
1963年,陳垣(前)、柴德賡(左)、劉乃和在一起。 柴念東提供
柴德賡日記手稿 柴念東提供
柴德賡日記 柴念東提供
學人小傳
柴德賡(1908—1970),字青峰,浙江諸暨人。歷史學家。受業於陳垣門下,治學廣泛,尤擅考據學。曾任輔仁大學史學系主任、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主任、江蘇師范學院歷史系主任。代表作有《史籍舉要》《史學叢考》《資治通鑒介紹》《清代學術史講義》等。
劉乃和(1918—1998),天津楊柳青人。曾擔任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和古籍研究所教授、歷史文獻教研室主任、陳垣研究室主任﹔曾兼任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會長。著有《勵耘承學錄》《歷史文獻研究論叢》等。
從師生到同門
柴德賡與劉乃和的關系可謂亦師亦友。
劉乃和出身於書香門第,其祖父劉學謙是清代翰林,外祖父徐坊是著名藏書家,父親劉毓瑤精於金石書法。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劉乃和對文史產生了濃厚興趣,並於1939年考入輔仁大學歷史系,柴德賡是她的授課講師,兩人的交誼由此開始。劉乃和曾回憶道:“他給我們班講‘中國歷史綱要’。剛一上課,那清朗的語調,生動的內容,就把全班同學的注意力給吸引住了。在一年的講授中,他經常夾敘清人治學特長和歷史掌故,使同學開闊了眼界,提高了治史的興趣,初步獲得了讀書的門徑。他是我們班最受歡迎的老師之一。”兩人相識后,一直保持著緊密的聯系。據柴德賡的哲孫柴念東初步統計,《柴德賡日記》中師友、同事人名出現最多的是陳垣(676次),其次是劉乃和(556次),可見二人往來之多。
1943年,劉乃和大學畢業,在輔仁大學史學研究所繼續深造,師從陳垣,與柴德賡結為同門。四年后的1947年,劉乃和完成學業,隨即留校擔任歷史系助教、講師。雖然劉乃和這時與柴德賡已成為同事,但她始終尊稱柴德賡為老師,這在其致柴德賡的書信中得到了充分體現,諸如“青峰師”“青峰吾師”及“青峰老師”等尊稱,無一不流露出她對柴德賡的敬意。
1955年,柴德賡調任江蘇師范學院,南北隔離,兩人常通信往來(目前搜集到的劉乃和致柴德賡信札有43通)。在1955年11月29日的一封信中,劉乃和這樣寫道:“你走后已兩月有余,我們彼此隻各寫一信,似覺太少,你以為怎樣?我們都爭取改變這種狀態如何?”不難看出劉乃和期盼雙方能增加通信頻率,希望兩人能夠保持更加緊密的聯系。劉乃和知曉柴德賡關心北京師范大學的情況,經常向他通報學校的最新動態。她在這封信中還說:“學校目前正在進行改貨幣制工資,這次遂有極少一部分要升級,教員百分之十五,系中由主任提名,不組織核心組了,已經提誰,我不知道。”在1956年1月8日的信又中說:“學校最近有提升級(改名義)的事,系中提得不少,吳(吳宏中)、趙(趙光賢)二人提升副教授,龔(龔書鐸)、陳(陳桂英)、張(張守常)等提講師,無有吳某(吳曼柔)。但結果通過了誰,現在還未詳。”
除了交流日常事務,劉乃和與柴德賡也在學術上保持著深入探討。劉乃和參與了柴德賡主編的《辛亥革命》,並協助柴德賡處理該書的署名和稿費分配問題。她在1957年2月10日的信中指出柴德賡《辛亥革命·敘言》存在的問題“講辛亥革命性質方面較簡單,講編輯經過多”。劉乃和認為:“既是‘敘言’,似應當多講一些辛亥革命的性質,包括歷史意義等,而編輯經過則不宜太多。且字句意思多有重復,似可精簡。又全書四部分、八冊,要目不知卷首有否總目,如無有,則敘中自應列上,有則反覺多余。又圖片、引書目錄,敘中不說,亦可一目了然。又資料困難的第一原因,含義不很明白。”劉乃和還對柴德賡的文章《我的老師——陳垣先生》提出了中肯建議:“有些材料都很好,都是務實,我現在在某些材料上加了些‘務虛’,如教基礎課的原因,為什麼要認真備課,干勁的動力,等等。”又說:“老師在教學和著作上有些特點,有些創造,我也加了上去,如教學計劃,如開‘史源學實習’,如幫助別人解決困難,所著的有用的著作等。”柴德賡對這些意見都有所採納。
金童玉女
柴德賡和劉乃和兩人之間的交往與陳垣有密切關系。在抗戰期間,柴德賡歷經波折,輾轉至后方,於1946年才回到輔仁大學。自那之后,直至1955年柴德賡調往江蘇師范學院之前,兩人時常隨侍在陳垣左右,猶如陳垣的左膀右臂。翻閱那時的照片,不難發現陳垣身邊最常出現的身影便是柴德賡,而這些照片大多是劉乃和拍攝的。“后來流傳於世間的‘金童玉女’說,當產生於這個時期”。(邱瑞中《信有師生同父子——為紀念柴德賡先生而作》)
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柴德賡與劉乃和共同陪伴陳垣自興化寺寓所步行至西直門,以普通市民身份迎接解放軍。1949年5月11日,陳垣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給胡適之一封公開信》,在社會上產生廣泛影響。這封公開信的內容是由陳垣與柴德賡、劉乃和、劉乃崇(劉乃和之弟)共同商討,最后由劉乃和執筆完成的。由此看出,他們彼此之間非常信任。
柴德賡在江蘇師范學院工作期間,劉乃和任陳垣校長專職秘書。兩人的通信談論更多的是他們的老師陳垣。劉乃和是柴德賡與陳垣學術交往的中間人。陳垣對《辛亥革命》一書比較關心,劉乃和在信中多次提及,比如:“校長聽您信裡說《辛亥革命》已印出,很高興,急欲一看,您何時能寄來,最好早些。”又如:“昨得來函,並《辛亥革命·敘言》。老師已看過,無甚意見。”陳垣對這篇敘言雖沒什麼意見,但好像不是很滿意。過了一段時間后,“前校長寄上《中日戰爭資料敘言》,乃請你參考,以備辛亥稿用,不知辛亥稿已准備否?校長甚惦念也。”劉乃和轉告陳垣對“敘言”的期待,希望他將修改好的敘言盡快寄給他。1962年,中華書局擬出版《余嘉錫論學雜著》,余嘉錫之子余遜請陳垣撰寫序言。陳垣因事務繁忙,委托柴德賡起草文稿。劉乃和代為轉達老師的囑托。柴德賡在日記中記載:“乃和來書言讓之請援師作序,要我草一底稿。”稿成后,寄往北京,陳垣稱“大佳”。
劉乃和知道柴德賡挂念陳垣,幾乎每封信都會提及陳垣。現擇要摘錄幾條:
1956年1月8日 新年學校很熱鬧,但我隻參加了一部分。全校三校皆有團拜,在新舊年交替時,一日下午有三校長名義請的教授、副教授座談會,並有文娛節目,校長未出席,因上午拜年人來得不少,有些累了。二日校長三人分別在宿舍宴請專家,校長是請的校長顧問(新來的)和歷史系專家(即政教系者),非常熱鬧,校長精神很好,把南屋布置得像模像樣。
1956年10月17日 老夫子身體還好,精神也不壞,國慶前后,活動較多,這幾天稍為好些,也曾說您不常來信,請注意。
1957年9月9日 老師身體仍很好,最近不常出去,有事頗覺悶悶。《表微》二校已送出,《諱例》二校即將畢,都是好事。
1960年10月8日 老師自你們走后,一切照常,只是因暑假大家來了,較熱鬧,現在都陸續走了,更想你們了。身體很好。
以上涉及陳垣的工作、生活、著述整理等多方面內容,劉乃和著重告知柴德賡陳垣的身體情況,以免他在異地挂心。在陳垣的晚年學術生涯中,柴德賡和劉乃和依然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1964年4月,劉乃和得知柴德賡將奉調到北京,4月18日信言:“得十五日函,知已准備北行。雖別九月,又能聚首師門,論學興化。”在北京,柴德賡與劉乃和一起協助陳垣點校新、舊《五代史》,一直到1966年6月柴德賡離開。
世交之誼
不僅柴德賡與劉乃和兩人交往密切,柴家、劉家也往來頻繁。劉乃和曾說:“我和柴師母、柴祖衡兄弟姐妹、再下一輩柴念東同志都非常熟,關系很好,第四代小欣欣也是師母讓我給起的名字,我和他們一家四代關系都是密切的。”
1948年,劉乃和的弟弟劉乃崇因參加地下黨領導的進步劇團,在各大學演出話劇和活報劇,抨擊諷刺國民黨反動派,而成了反動當局的眼中釘。國民黨當局將劉乃崇列入了逮捕名單,有地下黨同志給劉乃和送信,叮囑其弟弟離家避難。當時風聲鶴唳,親友不敢留住。在危急關頭,柴德賡夫婦伸出了援手。他們冒著風險,將劉乃崇收留在家中,后來又精心安排協助劉乃崇離開北平,前往解放區。劉乃和一家非常感激他們舍命相助,把柴德賡的名字寫入了劉家的家譜。這是劉家對柴德賡家人身份的一種認可,象征著兩家人之間不可分割的聯系。柴德賡及妻子陳璧子合葬於八寶山公墓,其墓志由劉乃和撰寫,啟功書丹。柴德賡三子柴君衡的碑文、墓志都是由劉乃和撰文、書丹。
柴德賡去世后,劉乃和將對老師和摯友的滿腔懷念化為實際行動,在整理研究柴德賡的學術遺產上傾注了大量心血。在柴德賡逝世10周年前夕,即1979年6月24日,她寫信給陳璧子,主要內容如下:
兩件事急於向您報告:
柴先生著作目錄,已復寫交中華書局,是准備出專集的。
弘儲文稿,六一已送來,最近也已交中華(書局),由《文史》考慮刊載的問題。《文史》是最近復刊,第五期(即復刊后第一期),已刊啟先生的《堅淨居題跋十首》。等他們看完此稿,如認為不合適,我即找《歷史研究》或《中國史研究》(《中國史研究》系歷史研究所主編,新創刊,剛出了第一期)。如決定刊登,稿就不拿回來了。
這兩件事,是我最近剛辦完的。
柴先生文集,中華已決定印,如吳澤同志已決定作為近代歷史人物論文專集,也很好。我看這件事可以再和吳澤同志商議一下,因您信裡所列的專集中,有援師的,有柴先生的,都和師大叢書重復,似這類的專集,都擬作如何處理?可統一考慮。我把這件事和啟先生談了,他的意見可以兩方面都出,可以出各種不同的版本。但我覺得援師的可以出選集,因他文章多,你選這些篇,他選那些篇,各種版本可以不重復。但柴先生文章,我們這裡擬出全集(共20多篇),如果另一處也出全集,就重復了,恐不合適。所以最好還是一處出,我覺得中華出版,較合適,您可以再考慮一下。
…………
要籍介紹如有許春在幫忙查書很好,也可幫助抄抄稿子,不知他能來京否?如不來京,按他的意思(小弟曾轉來許寫給他的信),說可以在南京查書。但原稿隻有一份,寄來寄去,又耽誤時間,又容易失落。不知道最近他有信給您聯系否?他如來京,也有不方便處,即吃飯、住的問題,和路費等等,都不易解決。
信中詳細報告了關於柴德賡遺稿整理的重要進展:一是柴德賡的著作目錄已復寫並交付中華書局,准備出版專集﹔二是弘儲文稿(即《明末蘇州靈岩山愛國和尚弘儲》)也已送交中華書局,並由《文史》雜志考慮刊載。同時,信中對於柴德賡文集出版事宜的討論也體現了劉乃和的深思熟慮,既考慮了出版機構的適宜性,也考慮了文集內容的獨特性與完整性。這裡柴德賡文集就是柴德賡的論文集,出版時命名為《史學叢考》。她建議與吳澤商議,統一考慮如何處理類似專集的出版問題,並表達了對於中華書局出版的青睞。此外,劉乃和還提到了要籍介紹的問題,並詢問了許春在是否能幫忙查書和抄稿子,考慮到了許春在來京可能面臨的困難和不便,包括吃飯、住宿和路費等問題。許春在是江蘇師范學院歷史系1957級學生,柴德賡入室弟子,參加要籍介紹整理。要籍介紹於1982年出版,書名為《史籍舉要》。
1980年,在柴德賡逝世十周年、陳垣誕辰百年之際,《文獻》雜志發表柴德賡遺稿《我的老師——陳垣先生》,劉乃和作《后記》闡述柴德賡和陳垣的深情厚誼。1988年柴德賡八十周年誕辰,親友將其《偶草集》《青峰詩存》二冊詩稿合印,附《師友墨緣冊》,輯成《柴德賡教授紀念冊》,劉乃和參與整理,並撰寫序言。這年10月,劉乃和參加柴德賡紀念座談會並發言,介紹了柴德賡在業務上的成就和政治上的進步,展示了其道德、學問、政治修養。柴德賡長於書法,劉乃和撰寫的《柴德賡的書法》是第一篇專門研究其書法成就的文章。該文論述了柴德賡的書法造詣,指出了他為書法藝術的提倡和傳播所作出的貢獻。1992年,劉乃和還精心校審了《青峰學記——柴德賡教授紀念文集》,並撰寫序言。可以看出,劉乃和盡心盡力整理柴德賡的著述,積極撰寫文章彰揚柴德賡在學術、教育、政治上的成就,這對世人全面了解柴德賡的成就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