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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弢:歐洲近現代史上的道家文化

2025年07月16日10:41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傳統、歷史經驗和世界意義研究”子課題負責人、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中歐之間的歷史交往源遠流長,可追溯至兩漢時期絲綢之路的西延,然而歐洲學者對道家經典的譯介和研究,則發端於“大航海時代”的少數漢學家。18世紀以降,道家經典中推崇的“道法自然”“無為而治”等核心理念,以深邃的智慧吸引了伏爾泰、孟德斯鳩、魁奈、亞當·斯密等啟蒙思想家的目光,並在歐洲的古典哲學、政治經濟學及文學藝術等領域激蕩出深遠回響。特別是20世紀以來,道家經典和思想不僅在歐洲的學術研究中煥發新生,其影響力更是逐漸滲透至大眾文化的肌理之中。道家文化在歐洲近現代史上的傳播、發展和嬗變,不僅體現了中華傳統智慧的強大生命力,也為“文明互鑒”提供了豐富的歷史注腳。

“大航海時代”道家經典和思想在歐洲的初傳

早在唐、宋乃至更為久遠的兩漢和魏晉南北朝時期,一些與中國道家有關的哲學、養生、煉丹、藝術等文化元素,便經由絲綢之路傳入了歐洲。只是因時間的久遠和史料的匱乏,關於道家文化在古代歐洲的影響目前仍缺乏深入的研究。然而可以確認的是,至遲在16—17世紀的“大航海時代”,已有歐洲漢學家對部分道家經典作了初步的譯介,並由此開啟了源遠流長的歐洲道家研究之先河。

在16世紀率先來華的歐洲人撰寫的書信、游記、報告、回憶錄等著作中,已有一些關於道家的論述,其中影響較大的有葡萄牙人加斯帕爾·達·克魯茲1569年在裡斯本出版的拉丁語著作《中華志》、西班牙人門多薩1585年在馬德裡出版的西班牙語著作《大中華帝國史》,以及意大利人利瑪竇在16世紀末撰寫並在其去世多年之后於羅馬出版的《中國札記》。不過,他們對中國文化的介紹往往以儒家為重點,而對道家不夠重視。如利瑪竇一方面極力推崇儒家的經典義理並試圖以“西儒”的形象與中國士大夫交往,一方面宣稱“老氏謂物生於無”的學說及其“以無為道”的思想算不上偉大的哲學理論,故而“不可崇尚”。

在16世紀歐洲漢學家所譯介的其他中國文獻中,也有少量出自道家經典的內容。如1588年,西班牙人高母羨將一部雜糅儒釋道三家思想的中文書籍《明心寶鑒》譯為西班牙語,並呈送西班牙王室。1593年,意大利人羅明堅將一部中文書籍《諸家名言匯集》譯為拉丁語,其中收錄了一些出自《道德經》《庄子》《列子》和《太上感應篇》的名言。

至17世紀,歐洲漢學家對道家經典的譯介終於取得更大進展。如意大利人衛匡國在1658年出版的拉丁語著作《中國上古史》中,將老子比作“伊壁鳩魯式的古代哲學家”。比利時人柏應理在1687年出版的《中國賢哲孔子》中,引用了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名言,並介紹了其中的哲學意義。

然而縱觀16—17世紀,歐洲漢學家對道家經典的譯介始終聚焦於《道德經》等個別經典及其中的哲學思想,而對於卷帙浩繁的其他道家經典及其對中國文化、政治制度和社會習俗的深遠影響,則未能進行深入探討。因此,他們的相關研究既讓歐洲讀者初次領略了道家的哲學智慧,也讓不少讀者留下了道家僅僅是一種古代哲學的刻板印象。

18—19世紀道家經典和思想對歐洲的影響

早在18世紀初,比利時漢學家衛方濟已經將《道德經》部分章節譯為拉丁語。1729年,法國漢學家傅聖澤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譯介了《庄子》《列子》和《淮南子》等道家經典,並通過他與伏爾泰、孟德斯鳩等啟蒙思想家的學術交流,增強了道家經典和思想對歐洲學術界的影響。

在啟蒙運動的部分代表人物看來,道家的“順應自然”“無為而治”和“自由逍遙”等觀念,似乎可以為改良歐洲的政治、經濟、法律和教育制度提供借鑒。如伏爾泰不僅在1733年發表的成名作《哲學通信》中,借鑒道家的政治理念批判法國的君主專制制度及其對個人自由的壓迫,而且在1747年發表的小說集《查第格》中,模仿明代小說《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情節,虛構了“巴比倫王子”查第格借“假死”發現妻子虛偽和不貞的故事,並試圖弘揚道家對死亡的超然態度。孟德斯鳩在1748年出版的巨著《論法的精神》中,通過對比儒家的“以禮治國”思想和道家的“道法自然”思想,探討了古代中國法律制度的形成背景,並試圖說明“立法者的首要目標是讓人民能平靜地生活”。德國哲學家康德在1794年發表的《萬物之終結》中提出,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的“神即自然”思想,或許源自“道法自然”思想的啟迪。

18世紀歐洲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奠基人弗朗斯瓦·魁奈,在道家“效法自然”和“無為而治”思想的啟發下,提出了以“自由放任”為基調的經濟理論,並試圖勸說法國國王路易十五像古代中國君主一樣重視農業生產和“自然法”。魁奈的好友亞當·斯密也很欣賞道家的上述思想,並將其融入他在1777年出版的英文巨著《國富論》的自由經濟理論中。

進入19世紀,法國漢學家雷慕沙於1816年率先將《太上感應篇》譯為法語,並在1823年發表的《老子的生平與思想》中,探討了先秦道家的哲學、倫理和政治思想。在其影響下,法、英、德等國相繼出現了譯介道家經典的熱潮。如雷慕沙的弟子儒蓮遵照老師遺願,於1842年率先將整本《道德經》譯為法語,並同時在巴黎、倫敦、柏林、萊頓和佛羅倫薩等地發售。隨后,《道德經》的首部英語全譯本和首部德語全譯本,也分別於1868年和1870年完成出版。

至19世紀末,《道德經》已成為最受歐洲讀者歡迎的中國古代經典之一,而歐洲學者對道家經典的研究也逐步取得更大進展,其中尤以牛津大學的首位漢學講席教授理雅各的貢獻最大。理雅各運用比較語言學和歷史文獻學的方法,先后完成了對《道德經》《庄子》和《太上感應篇》等道家經典的英文翻譯和注釋工作,並將這些譯稿收錄進他所修訂的《中國經典》一書,於1895年在英國牛津出版。

隨著道家經典的外譯,更多歐洲學者得以從中汲取智慧和靈感。19世紀歐洲浪漫主義文學的開創者席勒、歌德等人,試圖借鑒道家思想來弘揚個體的自由和情感,並批評歐洲人因過度沉溺物質享樂和世俗名利而忽視了本真的靈性和自然之美。

20世紀以來道家文化在歐洲的多元發展

最近一百多年,道家經典在歐洲的譯傳已從少數先秦道家經典逐漸擴展至整部《道藏》。其影響也不再限於學術化的層面,而是日益呈現出普及化和大眾化的發展趨勢。

早在20世紀初,法國漢學家戴遂良率先在道家經典的翻譯、詮釋和研究上取得重大突破。他不僅像前人一樣將老子、庄子、列子等道家先師的經典譯為法語出版,而且運用哲學解釋學的方法,重新解讀其中的核心內容,並於1905年榮獲代表西方漢學最高成就的“儒蓮獎”。隨后,他又對整部《道藏》的一千多部典籍加以分類整理和詮釋,並於1913年正式發表兩卷本的法語巨著《道家》。

德國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馬克斯·韋伯在1915年發表的《儒家與道家》中,探討了“清靜無為”和“小國寡民”等道家思想對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和經濟發展的影響。德國歷史哲學家斯賓格勒在1918年發表的名著《西方的沒落》中,進一步從“文化形態史學”視角探討了道家文化的主要特色和發展流變。這兩部在一戰期間出版的巨著,激發了不少正在痛苦反思戰爭創傷的歐洲讀者對道家的興趣。一些讀者甚至認為,學習道家文化或許可以化解當時歐洲社會面臨的困境。在受戰爭創傷最大的德國和法國,這種認識一度導致了“道家熱”的出現。

此后,越來越多的歐洲學者開始熱衷於道家經典的翻譯和研究,並相繼涌現出庄延齡、葛蘭言、馬伯樂、康德謨、施舟人、賀碧來和傅飛嵐等諸多學術權威。其中,荷蘭人施舟人在1976年發起的《道藏》翻譯工程,更得到英、法、德、意、荷、瑞士和丹麥等國上百位學者的參與,由他主持的團隊於2005年正式推出了三卷本英文巨著《道藏通考》。在歐洲翻譯出版的諸多道家經典中,《道德經》最受讀者歡迎。據華東師范大學中國傳媒政策研究中心統計,截至2020年,《道德經》已被譯為歐洲絕大多數主要語言,其中譯本數量最多的,分別是英語譯本553種、德語譯本298種、西班牙語譯本95種、法語譯本91種、俄語譯本69種。

歐洲讀者在學習道家經典時,雖然仍可能面臨一定的語言障礙和文化隔閡,但他們對其中智慧的汲取不只是消極的接受過程,有時也會立足自身的語言文化處境,對其作出跨文化詮釋和創造性解讀。如以道家弟子自居的英國科學史家李約瑟,在20世紀中后期陸續出版的六卷本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探討了道家對古代科技發展的貢獻,並認為歐洲歷史上常見的那種強調人與自然的主客二分和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已難以繼續滿足科技發展的新需要,而視宇宙為有機整體的道家文化或有助於克服這種思維方式的缺陷。

歐洲學者對道家經典的跨文化詮釋和創造性解讀,不僅賦予后者新的含義,也讓古老的道家文化在當代歐洲煥發出新的活力。尤其是21世紀以來,道家文化在英、法、德等國催生出大量以道家思想為題材的通俗小說、心靈輔導手冊、兒童讀物、流行音樂和漫畫等文化產品。這些產品在加速道家文化傳播的同時,有時也難免表現出商業化和娛樂化的傾向。如法國作家麗莎·布雷斯納在2000年發表的長篇小說《老子》中,不僅虛構了老子在宦官服侍之下的奢靡生活及其與妻子和父親之間的情感糾葛,還虛構了老子在尋找愛妻途中寫下《道德經》的離奇故事。

從“大航海時代”少數歐洲漢學家初啟認識道家經典的門扉,至18世紀以降道家思想深度浸潤歐洲啟蒙運動、政治經濟學、古典哲學和文學藝術諸領域,再到20世紀以來道家經典和思想在歐洲學術研究和大眾文化中煥發新意,並持續為反思生態危機等現代性困境提供東方智慧——道家文化在歐洲的傳播和發展歷程,不僅彰顯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世界意義,也為全球化時代的文明互鑒提供了重要歷史參照。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背景下,系統梳理這一傳播史,有助於我們深入理解不同文明如何在保持文化主體性的同時,實現相互借鑒、共同發展。

(責編:金一、黃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