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維昭,系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角力即摔跤,《角力記》作為中國現存最早的一部摔跤專著,以“非喜非怒”為精神內核,在“技”“德”“道”的三重維度上,熔鑄出一條由身體技藝通往宇宙和諧的精神超越之路。其中蘊含的超越勝負之爭的中道哲學,不僅重塑了力量與德性的辯証關系,更將角力升華為參贊天地化育的生命修行,為當代體育倫理發展提供了東方智慧的有益借鑒。
形氣相生:中道哲學的范式構建
古代角力之藝,非僅逞筋骨之強,實為形氣相生哲學之生動演繹。其核心在於揭示“夫有血氣,必有斗心”這一生命本然之理,其運作則深諳陰陽互化、剛柔相濟之道。角力始於“嬉戲”,乃“氣逸而下”之“戲氣”,此氣“發乎脾”,如“雞犬斗敵”,“本乎天然”,赤手相搏,“未取勝負別”,顯露一種未經雕琢的原始生命力,也展現了形體之自由舒展。此乃“形”之初始,“氣”之平和。
然角力之妙,尤在“始乎陽,常卒乎陰”這一具體競技狀態的對立轉化之中。《角力記》認為“人之性氣”猶如“大澤”之喻:“大風鼓之巨浪起”,“若人之忿”,“小風吹之細文生”,“若人通悅”。角力所求之氣,非滔天怒浪之“忿”,亦非微瀾細紋之“悅”,乃“中等風作,浪波動搖也,非適非小”。其追求的境界,正是超越單純“喜”之逸散與“怒”之狂暴,臻於“非喜非怒”的動態平衡。此即角力之中道,在形體的對抗與氣息的奔涌間,守持一種不偏不倚、動中有靜的純粹競技狀態。
此中道境界,最終落實於“徒搏”這一“彼此皆空相擊”的純粹形式。《釋名》所雲“手搏其上,摩挲猶未然也。手上下之言也”,正是對形氣相生、內外交感的精准描述。“手搏其上”以空間軌跡引動氣機升沉,雙臂上搏呼應肝氣生發之勢,開合間暗合陰陽二氣交感﹔“摩挲未然”以觸覺為偵察,通過皮膚接觸感知對手肌張力、體溫、呼吸等氣血征兆,在未發力時窺破能量虛實,體現“非喜非怒”的中道控氣智慧。因此,手之上下摩挲格擊,不僅是筋骨之力,更是內在“斗心”之氣在形體間的流轉與回應。形為氣之載體,氣為形之驅動,二者在“兩徒搏”的直觀對抗中相生相濟,達至“天生萬物,含血啼息”之力與智的和諧統一。此種“赤手未取”的原始格斗,因其摒棄了“虎有爪牙之利”的外物憑借,更能彰顯生命內在能量之“氣”與外在表達之“形”本真互動所蘊含的秩序與力量。
角力之道,由形氣相生之本源,經具體情緒狀態的流轉與超越,終歸於徒搏格擊所凝練的“非喜非怒”之中道。它既是“兵陣之權輿”,又是觀者“遠怯懦,成壯夫”的精神追求,更是中華文明對生命力量在沖突與平衡中實現理性駕馭與純粹表達的深邃實踐智慧。
德力相濟:中道哲學的倫理實踐
古代角力之術,亦非僅逞血氣之勇,其深層價值在於“宣勇氣,量巧智”的倫理實踐,彰顯德力相濟的中道智慧。《角力記》明言角力可使“觀之者遠怯懦,成壯夫”,其教化功能直指勇德培育,通過“至敢死者之教勇”,激發人性本具之剛毅,使“無勇不至”,此即“德”對“力”的升華。然此過程絕非縱暴任力,文獻強調角力的本質為“急競之萌漸”,暗含對暴力邊界的清醒認知:角力若失德性約束,必墮入“計譖興被害”的異化陷阱。故角力之德,首在“以禮制力”。
《角力記》所載史事,皆為德力相濟的生動注腳。如晉人庾東應募扑殺西域無敵健胡,其勇力“名振殊俗”,非因嗜殺,而系衛國揚威之德﹔五代蒙萬嬴雖年老“猶出場累勝”,受命“指教數人”,化個人勇力為傳藝育德,終主廟祀而善終﹔尤以張季弘事跡最具深意:其擲驢過渠顯神勇,然遇村婦以指畫石留痕時,立“流汗神駭”而斂力退避。這一“見剛知止”之舉,凸顯了角力者須知強弱之界,守敬畏之心。更見倫理實踐的社會維度,蜀地少壯結社角力,“募橋市勇”而“斂錢備酒食”,勝者“採馬擁之而去”,此民間儀式以公賞公議馴化私斗,使勇力歸於公序。
角力之德,尤重以智馭力,避“虎有爪牙之利”的凶險。唐朝一秀才以醬涂掌惑敵,使魁岸力士“懵然而倒”﹔麻衣人抱柱卸力,誘管萬敵“盡力奮以三拳”而自潰。二者皆以巧智消解蠻力之戾氣,一者以“醬掌”攻心破其膽,一者“抱柱承擊”守靜耗其勢,深契“量巧智”之本旨。而“相扑下技,不足以明優劣”的論斷,更將角力置於德行修為之下,五代謝建“酷於南宗禪學”,以文德涵武勇,踐行了“非喜非怒”的中和之境。
角力倫理的終極實踐,在於由個體勇德推及家國大義。婁敬論建都關中,以“夫與人斗,不扼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勝”為喻,將搏擊智慧升華為治國戰略﹔叔孫通為漢高祖制朝儀,以禮法約束群臣“拔劍擊柱”之狂悖,使“竟朝置酒,無敢喧嘩”。二者皆以角力之理喻世,化武技為文道,印証“德壤則仁義薄,仁義生則忠孝起”的倫理進階。可以說,角力中的德力相濟,彰顯了中華文明“化斗為和”的實踐哲學:以勇立身,以智斂鋒芒,以禮導血氣,終成“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的生存智慧。
天人貫通:中道哲學的終極超越
《角力記》所載的角力活動,絕非隨意之舉,而是深植於四時輪轉的自然節律之中,形成了一種獨特“身體歷法”。這種對時令的嚴格遵循,使其超越單純的競技范疇,升華為一種順應天時的神聖儀式性展演。
角力時序的選擇,深刻映射著陰陽氣機的消長規律。蜀中習俗尤為典型,角力活動“約至上元,會於學社山前,平原作場……從正月上元至五月方罷”。其起始點選在冬至后陽氣初生的上元節,而終止於夏至的五月,其興衰起止嚴格遵循天地間“氣”的盛衰軌跡,生動實踐了《周易》“與四時合其序”的天人和諧之道。
其中最具哲學意蘊的,當數吳越地區八月觀潮儀式。《角力記》載:“八月十八日浙江潮水大至,謂之看潮。是日必命寮屬登樓而宴,及潮頭已過,即斗牛,然后相扑。”這一系列行為構建了精妙的象征結構:八月十八錢塘大潮,乃月之引力引發的天之偉力,此為“天施”﹔緊隨其后的斗牛活動,呼應著大地的雄渾力量與野性,此為“地化”﹔最終以人體的角力相扑收尾,展現人的技巧、力量與精神,“人成”,由此形成“天施→地化→人成”的象征性邏輯鏈,隱喻著宇宙能量從自然偉力向人文精神的傳遞與轉化。其深層文化意涵在於,通過將自然潮汐的磅礡氣勢與人文角力的勇武精神進行並置類比,最終凝練升華為“勇若江潮”這一地域性的精神圖騰。由此可見,歲時節律規訓下的角力者,其目的遠超勝負輸贏。他們是以身體為媒介,以搏斗為儀軌,主動參與“贊天地之化育”的宏大宇宙進程。每一次依時令而動的角力相搏,本質上都是“人事應天”這一古老智慧的生動展演。
《角力記》所蘊含的中道競技哲學,深刻彰顯了中華文明“致中和”的治理智慧。它無情解構了當代競技體育中的異化迷思:對“筋骨之力”的原始崇拜、勝負至上的功利狂潮以及脫離德性約束的力量濫用。《角力記》昭示,真正的體育精神絕非勝負的激情宣泄,而應在技藝中彰顯智慧,在規則中涵養德性,如順應四時的角力者,在氣血周流間體悟“天人合一”的終極和諧,讓力量與智慧共舞,使原始生命力受人倫光輝照耀,令個體潛能在宇宙律動中找到歸屬。《角力記》為我們提供了一條通往力量之真、德性之善與宇宙之美的體育倫理的中正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