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版網站入口

站內搜索

孫向晨:“家”何以作為一個哲學的母題

孫向晨2025年07月07日09:16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家”何以作為一個哲學的母題

作者:孫向晨,系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編者按

家是中華文明的重要支點,中華民族在創造璀璨文明的過程中形成了意蘊豐富的家文化。而家國意識,亦深深融入中國人的血脈中,是支撐中華民族生生不息、薪火相傳的重要精神力量。深入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家”概念的哲學內涵,以及中華美學精神中蘊含的家國意識,是構建中國哲學自主知識體系的題中應有之義。本刊特約請兩位學者分別從“家”何以作為一個哲學的母題、自然美育與家國意識這兩個視角切入,深入闡述關於“家”的哲學思考,以期引發學界的關注。

在哲學中有個頗為奇怪的現象。哲學家們常在非常廣泛而具隱喻的意義上來使用“家”的意象或觀念,如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四海一家”,德國學者諾瓦利斯關於“歸家”的說法,海德格爾關於此在之“無家可歸”的分析,等等,但“家”作為一個哲學議題卻被遺忘久矣。因此,我們需要喚醒哲學對於“家”的自覺與反思,深入分析闡發“家哲學”的豐富內涵。非常可喜的是,近年來國內學者們關於家哲學的研究越來越多,研究的層面也非常豐富﹔且帶動許多學科都開始關注“家”的研究,如社會學、政治學、法學、文學等。但僅僅將“家”作為某種現成的研究對象似乎還遠遠不夠,“家”作為喻體的頻頻出現恰恰說明其在人類生活中有著更為源初的地位。“家”不是“個體”的自由選擇,“家”是與生俱來的,是源初性的,是客觀的。這表明我們至少可以在三個層面展開對於家哲學的研究。其一是把“家”作為哲學研究的對象,包括婚姻、親子、親情、家庭財產等問題﹔其二是深入探究家庭結構背后的生存論結構﹔其三是從哲學的角度說明“家”作為一個哲學母題究竟意味著什麼。在現代人看來熟視無睹、平凡而私人化的“家”,在哲學上可能並非無關緊要,而是蘊藏著人類生存的深刻洞見,為我們洞悉人類經驗、知識、價值與現實提供了更為深層的視角。

“家”在西方哲學傳統中已經被遺忘很久了,其中有著深刻緣由。古希臘哲學真正的奠基者柏拉圖想要確立城邦在希臘人生活中的中心地位,但護衛者的私人利益與城邦的公共利益如何保持一致就成了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家的邏輯與他所設想的城邦邏輯是相沖突的,他的策略就是消滅“家”,將護衛者的“家”從城邦中消除掉,提出禁止私產、婦孺公有、集中居住與城邦教育等主張。亞裡士多德雖對此多有批判,試圖給予“家”一個適當位置,認為“人不僅是政治動物,也是家的動物”,但從亞裡士多德到德國學者漢娜·阿倫特,他們都認為“家”的存在是一種自然現象,是人類繁衍、生育與生養的基本單位,“家中的自然共同體產生於必然性,必然性統治著家中所有的活動”。因此,家還沒有上升為“自由的空間”,並產生了對“家”進行哲學思考的某種深層次抵觸,仿佛哲學隻應思考精神性論題。在自然與精神的二分法中,“家”被放置在了自然的一邊,失去了其哲學地位。作為西方另一重要傳統的基督教,也因強調“信仰”而要求人們離開自然之家,這裡也存在著一個“離家”的邏輯。基督教中有一個將“個體”剝離出家庭的邏輯,目的是要將每一個人融入聖父聖子的“神聖之家”,“凡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姐妹和母親了”。這是以“家”為原型建構起的一個“神聖之家”,對自然之家卻是一個拆解的環節。因此,在西方哲學整體的傳統中,“家”因為各種基本的理論預設,而處於某種缺位狀態。

“家”作為人類生存的基本結構,不可能因為理論缺失而在現實中消失,它依然需要獲得某種解釋。從霍布斯、洛克到康德都看到“家”之於人類的重要意義,也都嘗試給“家”作出一個解釋,但他們都是從個體主義原則出發,以契約論的方式來解釋婚姻與家庭,他們對於家的重構也都只是將其作為某種研究或言說范式的對象,沒有看到“家”作為一種源初性的結構,其本身恰是解釋世界的源頭。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對“家”極為重視,因而在歷史上有著種種機制性建設。在對“家”的研究中,我們日常繁雜的經驗,負面的情緒卻構成了對“家”進行哲學思考的干擾﹔在社會科學中,大量基於個體主義方法論形成的“家”研究,在看似研究繁榮的背后,反而對“家”的重要性有著極大的遮蔽。凡此種種,非但“家”的理論研究沒有得到充分展開,“家”作為一種哲學母題也被深深地壓抑了。

“家哲學”當然首先是對於家庭本身的研究,但必須警惕的是其研究方法究竟是否適合於“家”的論題?現代性的邏輯,將“家”的理解置於個體主義立場之上,其所分析出的“結局”必然也是分崩離析的。因此家哲學尤其要對家研究的前提進行深入反思。家作為哲學的母題,就不單單是局限於“家”的研究,更要以家的視野去理解世界。“家”之所以被遺忘,“家”之所以被遮蔽,是因為我們還不懂得以家的框架去理解家,因而也就沒有能力以家的方法去理解世界。事實上,超越於自然意義上“家”的理解,“家”是人類根基性關系的一個基本單位,容納了性別關系、世代關系以及同胞關系,是不能還原為“個體”的最小共同體。這足以構成一種不同於個體主義原則的根本立場。在這種根基性關系中孕育著性別協助、世代關愛和同胞情誼﹔形成人類最源初的情愛、抱持、關愛與信任,構成了生存的溫暖底色﹔為人類的相互協作、同情共感、和而不同奠定了生存論結構上的基礎。若是從這些基本關系再進一步回溯其本體論預設的話,那麼西方的存在論傳統是難以給出這樣的畫面的,這卻是漢語世界非常熟悉的圖景。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中國文化中有著很強的“生生論”思想傳統,這與“家”的建制相呼應。以此觀之,中國和西方對哲學最基本的生存論刻畫存在極大不同。舉例來說,海德格爾強調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以及“向死而在”,大家歡呼雀躍,以為十分深刻,而“家”作為哲學母題卻可以讓我們發現與挖掘人類在“世代之中存在”和“向著未來世代而在”的生存論結構。由此對於倫理問題以及對於世界框架的理解都將發生深刻變化。在西方哲學中,維特根斯坦后期的“家族相似”以及列維納斯后期的“母性”主題都對“家”的哲學意涵具有高度自覺和拓展。當然,在漢語世界中關於“家”的論述則更為豐富、系統與深遠,亟須在現代哲學的語境下得以重構。“家”對於人類生存的重大意義絕不可小覷,“家哲學”的任務依然任重道遠。

那麼“家”作為哲學母題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我們暫且擱置對於“家”的狹義研究,即把自然家庭及其成員關系作為哲學的研究對象,而是設想基於“家”的生存論結構,如何把“家”看作理解事物的“原型”。“家”之所以能夠成為原型,源自“家”是人類普遍的源初經驗,具有豐富的層次與內涵,可以幫助人們理解不同層面的事物,因而擁有強大的解釋力。但“家”作為原型卻常處於人類的潛意識狀態,在不同的文明中不自覺地將其作為“原型”來理解天地萬物,背后的原理卻尚未得到深入揭示。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傾向於把整個世界理解為一個大家庭,乾為父,坤為母,八卦中的其他幾卦被理解為長男長女,中男中女及少男少女,最終乃至民胞物與、天下一家。在這些說法的背后,對於哲學究竟意味著什麼?事實上,“家”作為母題,作為原型,為哲學思考提供了一種框架、視角及方法,由此就能夠為哲學研究帶來某些新的內容。

首先,家哲學可以為哲學提供一種新的理論框架。探討“家”在塑造人類生存形態與社會結構中的重要性,能夠催生新的哲學框架。“以家為框架”為我們解讀一系列哲學概念提供了新的重要平台:一系列在西方哲學主流之外的哲學議題可以在某種意義上得到系統性的整合。比如,性別問題、關愛倫理、精神分析等,都是在各自的問題域中衍生出來的。“以家為框架”可以將這些看似不相關且分散的議題整合起來。“以家為框架”可以將一些被忽略的議題顯現出來,在西方哲學中經常討論死亡,這是個體所必須承受的,但哲學中卻鮮有討論生育的,傳統哲學明顯缺乏相應的理論工具。以傳統的主體性哲學視之,兒童哲學、青春哲學甚至老年哲學等問題都被遮蔽了,而這同樣是人類生存的重大問題。“以家為框架”,一些傳統的議題將得到澄清,在漢語世界中,“家和萬事興”是一句老話,只是作為諺語而流傳,其實它揭示了人類生存的深刻道理,需要在“家哲學”中得到梳理﹔在精神分析學中,常以負面方式揭示“家結構”對於人格塑造的重大影響,這從另一個角度印証了“家和萬事興”的重要性。“以家為框架”也將提供一系列新的哲學論題和概念,如居住、家園、天下、關懷、犧牲、奉獻、歸屬感、安全感、人際關系、代際傳承以及與生活世界結構相關的諸多問題,這些並非邊緣性的論題,會通過生活暴露出來,從而顯現為人類生存的普遍問題,所有這些論題都將基於“家的世界”的基本特征,在新的哲學框架下得到系統性的關注與分析。

其次,家哲學提供了非常獨特的理論視角,能夠對傳統哲學概念進行新的解讀。“以家為視角”幫助我們理解我們是如何塑造現代世界的,如何在“家”的場域中培養某種“智慧”模式,如何在倫理問題上建構起“責任”與“關懷”的觀念?“以家為視角”讓我們對一些傳統的哲學論題有了新的解讀,如在主體性問題上,我們不僅可以有康德式的主體理論(非常類似於乾卦的刻畫),我們也可以有類似於坤卦的主體理論,從而形成“雙重主體”的格局﹔在他者理論的建構上,我們可以不隻強調他者的他異性,他者的外在性,也可以留意他者的親近性,他者的互動性﹔在性別議題上,我們可以不僅僅著眼於單個“個體”的不同性別,或隻強調換一種性別視角來看待問題,更可以提出兩性互助的理論面向。“以家為視角”,能夠幫助我們如何在更廣泛的政治與社會領域理解認同與正義等問題,理解當代世界的倫理困境、政治結構乃至我們與科技的根本關系。概言之,“家哲學”將為分析這些當代哲學論題提供有價值的新視角。

最后,“家”作為哲學母題,會以一種哲學方法呈現。現代哲學的方法總是將“個體”作為一個基本分析單位來進行研究,總是從割裂的角度進行分析,從而喪失了分析問題的諸多能力。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修齊治平、天下一家、民胞物與、和而不同等都是“以家為方法”的經典范例。“家”作為一種方法論,一方面與純粹個人主義方法不同,更注重整體性、關系性、情感性等﹔另一方面則意味著某種超越性,將不再為家而家,而是以新的分析方式關注更為廣闊的問題。“以家為方法”有其明顯的獨特性優勢:它會以結構與功能代替原子式還原,呈現共同體的有機性﹔超越本質主義方法論,從而有更強的靈活性與容納性﹔挑戰傳統關於自然—精神、公共—私人、個人—共同體以及理性—情感等二分法,更多著眼於統一性與連續性。“以家為方法”使我們重新思考傳統二分法的僵化界限,使我們認識到:“家”有人的自然屬性,但“家”又是包含精神性的﹔家是私人性的,孕育出的行為同時也是公共的﹔家是一種共同體,但又是圍繞著個體的成長﹔家是情感性的關系,但家也是一個獨立的、具有充分理性的行為主體。“以家為方法”超越了抽象的思辨,觸及人類對親情、庇護、歸屬和認同等基本體驗的理解。同時,它表明家哲學雖以“家”為研究起點,但並非孤立地研究“家”。相反,“以家為方法”可以幫助我們去理解和分析更廣泛的生活或社會主題。

正因為“家”作為哲學母題的源初性,它會使“家”作為某種隱喻反復出現,使哲學討論中一再涌現與“家”密切相關的論題。哲學要求對人類生存的基本結構有充分自覺,上述的分析讓我們看到,家作為框架、視角、方法其實是三位一體、密切結合在一起的。同時我們也需要十分清醒地認識到,喚醒“家哲學”的概念,借之拓展哲學視野與論題,並不是要將其無限擴大與延展﹔在分析和理解其在哲學上何以如此的同時,也須深切認識其理論邊界。框架表明有框架之外,視角提示有其他視角,方法總有其內在限度。因此,“家”作為哲學的一個母題並不意味著它要涵蓋一切論題。世間萬物的多樣性蘊含著各種可能性,也要求方法的多元。提出“家”作為哲學的母題,並不是要取代已有的諸多論題,而是要幫助它們認識到自身的局限,防止理解世界的眼界被收窄被壓縮。在現代世界,我們需要恢復“以家為方法”的哲學路徑,在生態危機、全球治理、地緣政治、技術革命帶來的普遍性挑戰中,幫助人類形成新的視野去應對危機,為人類的生存與未來可持續發展提供新的可能性。

(責編:金一、黃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