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西廂記》在法語世界的傳播與中外戲劇交流互鑒研究(1833—2023)”負責人、浙江大學外國語學院特聘研究員
作為一部家喻戶曉的戲曲作品,數百年來,《西廂記》通過演、編、改、評得以代代相傳,映射出中華戲曲文化的非凡創造力。牆內開花,牆外也香。在法語世界,《西廂記》也是一部具有較大影響力的經典戲曲作品。研究《西廂記》在法語世界的跨文化傳播,不僅有助於還原中國戲曲全球化傳播的歷史圖景,深化對戲曲跨文化傳播規律的認識,亦能為我們推動中華戲曲文化“走出去”以及中外戲劇交流互鑒提供寶貴的經驗與啟示。
曾為法國貴族藏品的康熙綠彩西廂瓷器 作者/供圖
多情早被無情惱
如今,在法國集美博物館,陳列著以《西廂記》為主題的“西廂瓷”,其中眾多粉彩、青花瓷,均為清朝康熙、乾隆年間景德鎮燒制。在清代,《西廂記》盛演不衰,深受百姓喜愛,進而成為瓷器裝飾圖案。在法國,這些瓷器曾被不少貴族收藏。中法海上貿易歷史悠久,這些“西廂瓷”抵達法國的年代很可能早於戲曲的譯介傳入,“西廂瓷”的傳播實際上構成了《西廂記》在法國早期傳播的一種特殊途徑。
1728年,法國漢學家馬若瑟在《漢語札記》手稿中首次提到了《西廂記》。馬若瑟精通漢語,長期生活在中國,他是歷史上第一個將《趙氏孤兒》譯為法語的漢學家。在《漢語札記》中,作者在“因風格優雅而受稱贊”條目下提到了“名為‘西廂’的喜劇的作者”,這是歷史上法語文獻中第一次出現《西廂記》。
18世紀以來,中法兩國已經通過商貿與傳教活動建立了聯系,但中國戲曲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並未受到關注。在文學領域,傳教士更為熱衷研究與翻譯反映中國人思想與處世之道的“四書五經”。直到19世紀,法國漢學家才意識到,戲曲是了解中國風俗習慣的重要窗口。換言之,舞台上的悲歡離合才是中國人真性情的流露。由此,法國漢學家開始將目光投入到中國戲曲上來,《西廂記》就這樣進入了他們的視野。1833年5月17日,法國人第一次從《歐洲文學報》上讀到了法籍漢學家儒蓮關於《西廂記》的第一折譯文。為激發讀者的興趣,儒蓮還在按語中向讀者介紹起這部中國經典,努力“招徠”讀者。他稱,《西廂記》是中國戲曲中的“一流之作”。
儒蓮所譯的《西廂記:十六幕喜劇》直至他逝世7年后的1880年才得以出版,成為西方首部《西廂記》譯本。曲詞是戲曲的靈魂,亦是儒蓮傾注極大心血的部分。為了展現其相較於前輩的突破,他特意採用法漢對照的形式來呈現曲詞。例如,第一本第四折中的唱段【鴛鴦煞】:“你有心爭似無心好,我多情早被無情惱”。儒譯處理為:“假如您內心情意綿綿,為什麼裝得心不在焉?我,為愛心神激蕩,卻深深感受到了一個內心毫無愛意之人的折磨。”(本文作者據法文回譯)儒譯的處理畫面感十足,傳遞出了曲詞蘊含的情感張力。第二位翻譯《西廂記》的法國漢學家是藍碁。2015年,其法譯版本由法國美文出版社出版,在理解原文與語言表達方面較儒譯有不小的進步。2024年,法國又出版了一部面向普通讀者的《西廂記》。近兩百年來,《西廂記》還通過小說、電影、話劇、連環畫與漫畫等形式在法國頻頻亮相,表現出從學術化向大眾化、多元化發展的趨勢,堪稱“中戲西漸”的典范。
馬若瑟手稿中提到《西廂記》 作者\供圖
中國愛情故事在法國的改編與詮釋
在中國,《西廂記》不斷被改編上演,呼應的是中國人對愛情的憧憬與想象。而在法國,《西廂記》一共經歷了兩次不同程度的改編,形成了兩版不同的愛情故事。
莫朗是歷史上第一個改編《西廂記》的法國人。他青年時期就開始學習漢語,深受中國文化的熏陶,曾來華從事翻譯與外交工作,對中國文化興趣濃厚。難得的是,莫朗能跳脫法國漢學界對《西廂記》的僵化認識,將它改寫為一部小說:《戀愛中的少女鶯鶯——十三世紀中國愛情小說》。從中國古典戲曲到法國小說,體裁發生了顯著變化。為了保証故事節奏流暢明快,一部分唱詞也被融入對話中,而另一部分有濃厚抒情色彩的唱詞則被盡可能保留了下來。
一句“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堪稱千古絕唱。楓林披霜,紅得醉人,鶯鶯隻道是別離之人用淚水染成。莫朗憑借想象,改譯為:“那霜雖冷,卻不及離別之淚冰寒”,將冰霜的冷冽與淚水之寒勾連,自成一番妙境。這種重塑曲詞修辭邏輯的方式省卻了淚與血之間深層的中國文化隱喻,卻以易於領會的方式,向法國讀者傳達了情人別離時的心痛,保留了中式愛情獨有的詩意。
2011年7月29日,在世界三大戲劇節之一的法國阿維尼翁戲劇節上,台下觀眾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到了一部極具特色的作品上。這與他們所熟悉的本土戲劇截然不同:從演員纖巧的表演、服裝造型到舞台陳設,無不洋溢著濃郁的東方古典韻味。這就是上海戲劇學院與法國黑橡樹劇院合作排演的話劇《西廂記》。其創作堪稱“中西合璧、古今相宜”:法國導演吉拉斯先對儒蓮譯本進行刪改,劇作家曹路生再將與之對應的雜劇部分改為中文話劇,最后由上戲演員表演,通過法語字幕翻譯讓現場觀眾聽懂。由於刪減了唱詞,強化了念白,張生與鶯鶯的人物形象不如中國傳統舞台上的清爽淳朴,也少了些愛情的朦朧與詩意,卻不經意間透出一股法式的浪漫,平添了詼諧幽默,這些都讓這版《西廂記》接上了法國的地氣。
漢學家藍碁《西廂記》譯著封面 作者\供圖
中法戲劇文化交流互鑒
《西廂記》的譯介見証了中國戲曲文化海外傳播的百年歷程。翻譯中國古典戲曲,需要譯者融通古今、貫通中西,極具挑戰性。針對漢學家翻譯作品的研究,更需理論與實踐雙管齊下。就理論而言,一方面,要考察他們平衡中法語言文化,在戲曲詞匯、句式、修辭、典故、敘事等各個方面的處理策略﹔另一方面,則要探討限制與影響《西廂記》翻譯活動的諸種歷史文化因素,分析其翻譯規范的演變,圍繞譯介主體、途徑、模式、效果等層面建構《西廂記》的法譯史。同時,還要看到漢學家的翻譯並非完美無缺。從實踐角度來看,要辨析漢學家錯譯或譯不到位的地方,總結經驗得失,從中提煉出戲曲翻譯實踐的規律。在此過程中,要特別注意融入我國歷代學者的戲曲研究成果,激活戲曲本體研究的價值,站穩中國文化本位,不斷深化對《西廂記》文本內涵的認識,為向世界傳播好這部經典戲曲作品奠定堅實基礎。
事實上,中國戲曲的海外改編是一個復雜而精細的文本與文化符碼轉換過程。古希臘戲劇、莎士比亞戲劇的“西戲中演”早已為人熟知,一些劇目還通過越劇、川劇、河北梆子等地方戲在國內上演。我們應該看到,戲劇交流是雙向多維的,伴隨西方戲劇“走進來”,中國戲曲其實也在“走出去”,《西廂記》在法國舞台上的改編就充分印証了這一點。“中戲西演”涉及對戲曲藝術表現形式與各類戲曲文化元素的重構,包括戲曲情節、人物、音樂、服飾、舞台設計等方面的本土轉化。這些都正在反哺中國戲曲的發展,為其守正創新與現代轉型提供實踐路徑。此外,廣義的改編與傳播還涵蓋《西廂記》的法語小說、漫畫、連環畫、無聲電影字幕、台詞字幕翻譯,乃至法國博物館“西廂瓷”的解說。這些傳播方式、載體不一,內容有別,但都為法語世界輸入了曲折動人的中國愛情故事,塑造了鶯鶯、張生、紅娘這樣生動的人物形象,共同構筑了中法文化交流的橋梁。
戲曲的跨文化傳播同樣是一個戲曲學術化傳播過程。早在1934年,就讀於裡昂中法大學的旅法學者沈寶基便以其博士學位論文《西廂記研究》開啟了海外《西廂記》研究的學術歷程,引發了國際學術界對該劇的關注。2018年,藍碁首次運用拉康精神分析法探討了張生“草橋驚夢”一幕的內涵,其研究思路有別於國內傳統的戲曲研究,結論令人耳目一新。縱觀《西廂記》在法國傳播中產生的譯評、劇評、文學史評等文獻,法國學者在中國戲曲的表現手法、藝術形象、美學傳統和文化精神等方面的探索,為我們進一步理解戲曲藝術的本質,把握中外戲劇的差異,深化對這部戲曲典籍的認識多有補益。
總之,中國古典戲曲不僅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我們要以世界的眼光來看中國戲曲,讓中國戲曲為世界戲劇藝術的繁榮發展注入新的活力,讓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新時代煥發更加絢麗的光彩。
《西廂記》法語連環畫封面 作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