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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品孝:文化接力:周敦頤文集編纂史略

粟品孝2025年02月26日14:55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周敦頤文集的編纂史研究”負責人、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在浩如煙海的中華文化典籍中,宋代“理學開山”周敦頤(號濂溪先生,世稱周子)的文集獨具特色,包含了別集、專志和全書三大系列,是我國傳統文獻寶庫中的珍貴個案,承載著豐富的哲學思想、人文精神和價值理念。周子文集編纂始於南宋,迭經元明清,並延至近現代,總計40多種。這一連綿不斷、宛如奔流的編纂史,是一部接力守護和弘揚理學文化精髓的歷史,是中華文化傳承發展的生動篇章。

文集之始:宋淳熙本《濂溪集》的由來

周子生前和身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學術地位並不顯赫,盡管其詩歌曾被編次為“十卷”,但其墓志銘所述的“《太極圖》《易說》《易通》數十篇”,則未見編刻流傳,自然也談不上文集的編纂。

已知周子著作最早是以《通書》為總名在其弟子程頤及其門人后學那裡流傳的,《通書》(即《易通》)四十章是主體,《太極圖說》附於其后。《易說》和十卷詩則一直未見流傳。而九江周氏家藏的《通書》沒有附《太極圖》(但有《圖說》)。程頤再傳弟子祁寬在南宋初期曾得見這兩個版本的《通書》,並加以“校正”。程頤另一再傳弟子胡宏也整理過《通書》,並“敘而藏之”。二人對周子及其《通書》都評價較高,但由於時值權相秦檜主導“紹興學禁”、壓制程氏洛學,故他們整理的《通書》都未刊行於世。

目前所知,最早以《通書》為總名公開刻印周子著作的是在其家鄉道州(舂陵郡),所謂“舂陵本最先出”是也。具體刻印時間不詳,之后永州(零陵本,1158年)、江州(九江本,1166年)、潭州(長沙本,1166年)等地相繼刻印。這些版本基本格局一致,即以《通書》四十章為主,后附有《太極圖說》,並附載有關周子生平的“銘、碣、詩、文”。

長沙本《通書》承襲自胡宏整理本,編者朱熹自稱“最詳密”,實際結構與之前的版本並無不同。周子著作格局的大變化發生在朱熹乾道五年(1169)編刻於建安府的《太極通書》之上。此本基於朱熹所謂《太極圖》為周子“自作”,且是周子全部著作的“綱領”這一認識,調整為《太極圖說》在前、《通書》在后的新格局,書名也改成了《太極通書》。淳熙六年(1179),朱熹“復加更定”而成南康本《太極通書》,自述其結構順序為:“周子《太極圖》並《說》一篇,《通書》四十章,世傳舊本遺文九篇,遺事十五條,事狀一篇。”這既是此后《太極通書》(或仍稱《通書》)的“通行版本”,也為后來的周子文集奠定了基本格局。

最早以文集的觀念來編纂周子著作的,是道州州學教授葉重開。他在淳熙十六年序定的《濂溪集》七卷,是歷史上第一部周子文集。此本突破了之前以《通書》或《太極通書》為總名編刻周子著作的形式,搜羅文獻的范圍大為擴展,“採諸集錄,訪諸遠近”,把“諸本所不登載,四方士友或未盡見”的內容匯集起來,特別著錄了朱熹、張栻兩位理學大儒注解周子《太極圖說》的著作,最后“以類相從,分為七卷”。

葉氏《濂溪集》七卷久已失傳,但承襲其體例和規模的,則有道州守臣蕭一致在嘉定十六年(1223)至寶慶二年(1226)間刻印的《濂溪先生大成集》七卷。此本已佚,但目錄則幸運地保存在明朝弘治年間(1488—1505)蘇州人周木編纂的《濂溪周元公全集》卷末。據此“目錄”,《大成集》卷一為《太極圖》(《說》一篇,朱熹氏全解),卷二為《通書》(凡四十章,朱熹氏全解),卷三為遺文,卷四為遺事,卷五至卷七為附錄(內容是他人贈答、紀述、褒崇周子的各種文獻)。從中可以窺見葉氏《濂溪集》七卷本的基本結構和主要內容,及其與朱熹南康本《太極通書》一脈相承的關系。《大成集》不僅有多達三卷的附錄文字,而且將周子的詩文增至19篇,內容更為擴展。

跨代接力:宋明清三個版本的承續關系

《大成集》之后,南宋還有多部周子文集的編纂,其中咸淳末(約1271—1274)在江州編刻的《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十二卷,內容最豐富。該書結構順序上仍遵循《太極圖說》《通書》、遺文、遺事和附錄的體例,與七卷本《大成集》相同,但內容上則大幅增加,特別搜羅了當時所見有關周子《太極圖說》和《通書》的諸多注解和論說,用了整整五卷的篇幅來著錄。接著的遺文部分增至41篇的規模,並附有他人相關的若干書信、跋文。最顯著的增加是有多達六卷的附錄,是《大成集》的兩倍,幾乎網羅了當時他人所寫有關周子的全部詩文。可以說,此本是宋代周子文集編纂的集大成之作。

元代雖仍有周子文集的編刻,但已全部佚失,不詳其與宋本的關系。幾乎全部照錄宋末江州十二卷本,並加以調整和補充,而形成一部嶄新的周子文集,是上述明朝中期周木編纂的《濂溪周元公全集》十三卷。此本卷首部分包括遺像、濂溪周元公世譜、事實、年表和歷代褒崇禮制五部分,較江州本增加明顯。卷末的《后錄》部分包括時人陳九疇所寫《易通復舊編序》《太極圖說摘疑》《通書摘疑》、周木與陳九疇的往還書信(陳書有目無文)、張元楨《周朱二先生年譜引》和程敏政書信一通,以及宋代三部周子文集的目錄,是難得的珍貴文獻集錄。最為重要的是,此本一並著錄了朱熹和張栻的《太極圖說解義》,不僅便於合觀對讀,而且張栻《解義》賴此而得以完整保存至今。

內容豐富的周木本在明代似傳播不廣,除了關中大儒呂柟在嘉靖五年(1526)曾將其化繁為簡形成《周子演》(后改稱《周子抄釋》)外,不見明代其他任何人重刻,也不見明代任何周子文集編刻者取法參考,它仿佛從世間消失了一般。直至清代康熙三十三年(1694),理學名臣張伯行才在北京報國寺“偶得”此本,經過一番“訂訛編次”之后重新形成《周濂溪先生全集》十三卷,並在康熙四十七年福建巡撫任上刊刻。張本雖仍是十三卷的規模,但實際內容則大為縮減。卷首僅有一序,卷末也無《后錄》。原來周木本卷首的《年表》和《歷代褒崇禮制》,則根據明清時期其他一些周子文集的著錄慣例,被調整到正卷中。正卷的其他內容,也較周木本更為精簡,這不僅體現在大力刪減周木本前五卷著錄的有關《太極圖說》《通書》的詮釋文字,甚至刪去張栻《太極圖說解義》,還體現在將周木本多達六卷的附錄壓縮為三卷,直接減少了30余篇文章。當然,張本也有修正和補充,如在《遺文》部分正確地將明清時期闌入周子文集的《宿大林寺》詩刪去,在《太極圖說》部分新增了宋明時期一些學者的論說,編排朱熹《答陸子美書》《答陸子靜書》時把陸氏兄弟寫給朱熹的書信也一並收錄,從而有利於讀者更全面地把握周子的太極思想。

周木本不見重視,新出的更為簡明的張伯行本則流傳廣泛。后人或以張本為底本重編為《周子全書》,如乾隆二十一年(1756)江西分巡吉南贛寧道董榕的“進呈本”和光緒十三年(1887)關中大儒賀瑞麟輯本﹔或加以翻刻重印,以同治年間閩浙總督左宗棠主持刻印的《正誼堂全書》本最有影響。《正誼堂全書》本《周濂溪先生全集》在近代先后收載《叢書集成初編》和《國學基本叢書》中,成為此后長期流行的周子文集版本。

紹繼前賢:清末以來周敦頤文集的新編

清末賀瑞麟重輯的《周子全書》四卷,主要是在張伯行本的基礎上壓縮而成,前兩卷分別著錄周子的《太極圖說》和《通書》,附以朱熹注解,卷三著錄周子詩文(自稱較張本“增多數篇”)、遺事,卷四僅附錄6篇周子傳記。賀氏自言能得“周子精要之所在”。

由於周子本人著作留存不多,因此從南宋第一部《濂溪集》開始,周子文集就呈現出以他人撰述的有關周子的各種文獻為主的格局,而且時代愈后,相關文獻的著錄往往愈多。這一特點不僅體現在周子的別集系列,在明代衍生出的《濂溪志》和《周子全書》系列中更為明顯。期間明代呂柟編《周子抄釋》反其道而行之,至賀氏再一次化繁為簡,或言賀本“脫胎”於呂本,庶幾近之。只是呂本僅著錄周子詩文34篇,而賀本則增至43篇,明顯吸收了明清時期其他周子文集編纂的成果。

中華書局1990年出版了陳克明先生點校整理的《周敦頤集》,該書在比較明清五種周子文集后,以“較為適用”的賀本為基礎,參校其他版本,“正其訛誤”,並增加了一些附錄內容,實為現代學者新編的一部周子文集,也是學術界目前最為通行的版本。此本淵源有自,不僅接續了傳統呂本、賀本的簡要風格,而且在周子詩文和附錄文字方面又有新的補正,確為佳善之作,馮友蘭先生譽之為周子文集的“定本”。

至此,歷經八百多年前赴后繼的努力,前賢們不僅積累起數十部周子文集,豐富了中華文化典籍的寶庫,推動了理學文化的發展與傳播,而且還首次編出了簡明適用的現代標點整理本,嘉惠學林,貢獻卓著。長期綿延、不斷完善的周敦頤文集編纂史,堪稱一項與時俱進的文化接力工程、一項生動而典型的文化傳承和創新事例,充分展現了中華文化發展的連續性和創造性。

清人方以智說:“生今之世,承諸聖之表章,經群英之辯難,我得以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間,豈不幸乎!”我們在梳理論析歷代周子文集的基礎上,再來細察已經通行三十多年的中華書局本《周敦頤集》,不難發現其中的缺憾:一是僅參考利用了五種明清周子文集,沒有利用更早更佳的宋本,以及其他更多的明清版本﹔二是沿襲賀本專以朱熹對周子著作的注解進行著錄,沒有張栻等大儒的位置﹔三是誤收他人詩文,如據呂本《周子抄釋》補充的《宿大林寺》,實際是周子詩友彭思永所作﹔四是著錄的《周敦頤年譜》,雖題署宋儒度正撰,實際乃清儒張伯行改編,與周子生平的實際情況有不少出入。加之近些年又發現了一些周子佚文(已知有詩5、文3、行記5,總計13篇),可適時考慮對周子文集進行完善,為賡續歷史文脈作出貢獻。

(責編:金一、黃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