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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娜:中國傳統節日體系之管見

張娜2025年01月21日13:05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中國傳統節日傳承機制與當代振興路徑研究”負責人、南京農業大學人文與社會發展學院副教授

作為中華文明的民俗載體,中國傳統節日在歷史演進中形成了連續、穩定且不斷發展的體系,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凝聚和中華文化精神的傳承起到了重要作用。傳統節日之所以能生生不息、歷久彌新,得益於較為穩定的節日結構,有賴於一種結構性文化傳承機制。這一機制使其在歷史變遷中保持內在結構與核心精神,同時不斷更新發展,富有生命活力。

傳統節日體系的形成及變遷

中國傳統節日體系是在農耕文明基礎上生成的,其形成發展經歷了一個復雜而漸進的歷史過程。經由不同歷史階段的拓展,傳統節日逐漸發展為全民共享的文化體系,代代相承、連綿不絕。

先秦時期初步形成了原始節慶體系,包括官方節慶與民間節慶。官方節慶以季節性祭禮為主,節期相對固定,如每年農歷十二月舉行八蠟之祭,新年元旦舉行“朝正”。民間節慶大都在春秋兩季,節期並不固定,如《詩經·溱洧》記載了仲春之月的節日慶典,“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蘭兮”。節俗集中體現了先秦時期的神靈信仰、巫術宗教、祭祀文化,例如春季節日的祓除、招魂、祈雨,秋季節日的祭祀百神等。

漢代節日出現了體系化、倫理化趨向。漢代《太初歷》採取陰陽合歷,改正月為歲首,為傳統節日奠定了影響深遠的時間體系。不同於原始節慶體系的季節性、宗教性與部族性,受益於文化資源整合、地域文化交融,兩漢節日在繼承並改造先秦節日的基礎上不斷擴充。到東漢時期,以正旦、立春、社日、上巳節、夏至、五月五、伏日、七月七、九月九、十月朝、冬至、臘日等為內容的傳統節日體系初具雛形。隨著儒學思想的流行,漢代節俗及其內涵經歷著倫理化的轉向,主要表現為圍繞祖先祭祀開展節日活動,通過節日交往塑造家族意識。節日在傳遞孝道觀念、強化家族認同、加強鄉鄰團結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

魏晉南北朝時期正式形成傳統節日體系。據南朝《荊楚歲時記》,元旦爆竹、寒食禁火、端午競渡、七夕乞巧、重陽登高……除了清明節與中秋節尚未提及,傳統重要節日的基本習俗皆有記載。一個囊括節日祭祀、節日飲食、節日傳說、節日娛樂、節日工藝等的綜合性節日系統已躍然而出,如同美妙樂章在民眾生活中循環演奏。作為傳統節日發展轉型的關鍵階段,魏晉節日從單一的節日祭祀發展出豐富的節俗內容,從嚴肅緊張的歲時禁忌中萌發出活潑的節日娛樂,以人物傳說重新解釋了節日的起源或節俗,促使節日主題更新與重構。

唐宋時期傳統節日體系漸趨穩定成熟,全國性傳統大節成型。唐宋在繼承漢魏節日框架的基礎上不斷發展創新、豐富擴容,且形成了具有全國性影響力的傳統大節。如清明節自中唐后逐漸獨立成節,並整合了上巳、寒食節俗,在宋代的地位已超越了寒食節﹔中秋節向民間普及,從文人雅集發展為大眾節日,“安排家宴,團子女,以酬佳節”﹔七夕乞巧遍地開花,“長安城中月如練,家家此夜持針線”﹔冬至被提升至重要位置,“京師最重此節”,如同過年一樣隆重﹔元宵節進化為“燈節”,元宵燈會掀起狂潮,“車馬駢闐,人不得顧”。此外,節日祭祀、節日休假、節日飲食、節日傳說、節日游戲都被大大推進,傳統節日發展趨向娛樂化、平民化、假日化。唐人以“佳節”稱呼被視為禁忌日的端午,“少年佳節倍多情”﹔清明節踏青成風,“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樹之下”﹔重陽節登高野宴,“雖無絲與管,歌笑隨情發”。唐宋在節日“過法”上沒有照搬前人,以節日享樂沖淡了節日的緊張感、沉重感。

明清時期傳統節日體系完善定型,倫理交往、世俗娛樂的特點進一步強化。例如,明清祭祖文化盛行,《清嘉錄》稱“人無貧富,皆祭其先,俗呼‘過節’”。節日人情往來主要有饋贈、宴飲、拜賀、歸寧等方式,人們注重加強親族聯系,拓展社會網絡。隨著商品經濟、城市文化的發展及鄉村人口的增加,傳統節日體系的消費化、娛樂化與世俗化特征全面凸顯,在此過程中也出現了節日文化的城鄉差異。節俗演變浸透著商業化、世俗化的邏輯,基於人們生產生活的需求增添了相應的內容,生活富裕、生意興隆的節日祈願較為普遍。節日的集市功能突出,每逢佳節大型集市、商業廟會興盛,節日消費較為繁榮。

可見,中國傳統節日體系在不斷適應社會發展與時代需求的過程中發展演變,一方面堅守傳統,延續固有的節日精神﹔另一方面推陳出新,吸收多元文化豐富自身,擴展節日體系。

傳統節日體系的內在結構

從不同歷史階段的節日內容來看,傳統節日體系具有較強的穩定性。以《四民月令》《荊楚歲時記》《東京夢華錄》《宛署雜記》等文獻代表兩漢、魏晉南北朝、唐宋、明清四個時期,比較其記載的主干節日,可以看出,除了兩漢、魏晉經歷了較強的節日主題詮釋,自南北朝到唐宋八百年間僅增加了中秋節,減掉了人日、夏至節、八月一日,以清明節合並了寒食節。唐宋之后,傳統節日體系的結構更加牢固。兩千多年間,傳統節日框架並未有大的結構性變化。

為了深入理解傳統節日體系的穩定特征,需要研究節日的“結構”,找到節日相對“不變”的東西。“結構”指的是節日的框架體系、節日的分布規律、節俗的儀式模式。“結構”既存在於傳統節日體系之中,也隱含在單個節日之中。就本質而言,傳統節日體系之所以能在歷史變遷中連續穩定,關鍵在於一年之中傳統節日分布形成了穩固的時間結構,每一個具體節日又暗含著儀式結構。

其一,一年之中的傳統節日分布有著突出的規律性與嚴謹性。中外學者都發現了傳統節日的“結構性”,例如前后半年分布、重數節日、月望節日、月首月尾節日、重奇輕偶數月等。傳統節日的四時排序有章可循、嚴謹有序,契合農耕生活節奏。

其二,傳統節日形成了相對穩定的儀式結構類型。因為節日基本都處於年、季、月變化的重要時刻,人們發明各種“過渡禮儀”以求安穩度過節日。一般來說,最穩定的是年節“辭舊迎新”的儀式結構。首次較為完整的過年儀式記載出現在東漢的《四民月令》中,祭祖、吃團圓飯、拜賀的核心節俗已持續了近兩千年。人們在除夕舉行密集的邊緣禮儀確保新舊年歲的順利交接,其中以放鞭炮、貼春聯避邪祈福,以吃團圓飯強化家族情感,以守歲見証新年的到來。“迎新”是正月初一的核心內容,從此日至正月十五舉行的儀式基本都是聚合儀式,人們通過拜年確認彼此的關系,並逐漸聚合到新年的社會生活之中。除了年節,其他重要節日的儀式結構也普遍較為穩定,如元宵的“禁忌突破”儀式結構,通過“鬧”元宵活動打破禁忌,人們從神聖緊張的“年空間”走出,積極參與到新年的生活中﹔端午節的“避忌禳災”儀式結構,挂艾草、佩香囊、懸鐘馗像禳災,劃龍舟、斗草調和陰陽,以期度過“惡月惡日”,保護周身康健﹔中秋節的“合聚團圓”儀式結構,賞圓月、食月餅、吃團圓飯,在年中月圓之夜將分散各地的家人親族聚集。盡管不同時代的節俗多有變化,但大都圍繞較為固定的主題類型,內在的儀式結構罕有更改。

傳統節日體系的內在結構之所以穩定,主要歸因於兩個方面:一是歷法體系的穩定性,《太初歷》頒布后,歷朝歷代基本沿用,傳統節日體系也維持了相應的連續性與穩定性﹔二是節日功能、性質的確定性,傳統節日具有宣揚倫理觀念、傳遞社會規范、維系家族情感、調解人際關系等文化功能。作為“小傳統”的節日文化通常是對接“大傳統”文化價值觀、知識系統並使之下沉的一種重要形式。幾乎每個重要節日都承載著特定社會功能,比如年節的功能在於更新社會時間,端午節在古代具有衛生防疫的重要功能。節日的基本定位與功能決定了節日儀式結構的穩定。

盡管特定的社會文化結構塑造不同時代的節日風貌,節俗的詮釋、刪改、增添、合並等現象層出不窮,但節日的“傳統”卻並未被遺忘、斷裂或徹底更改,反而在相對穩定的狀態中傳承。

傳統節日的結構性傳承機制

結構性傳承是中國傳統節日綿延不絕的基石。這一文化機制能夠有效解釋傳統節日的“變”與“不變”。結構性傳承提倡深入理解節日的結構,領悟節日的主題精神,基於傳統、利用傳統進行節日的更新。

在傳統節日的發展過程中,節俗的更新發展總是立足於節日的結構穩定基礎之上。在歷史上,宏觀層面的社會轉型、中觀層面的國家移風易俗行動及外來文化、微觀層面的社區家庭等對節俗的更新都有著不同程度的影響。傳統節俗的更新狀況可分為多種類型,如“內容置換型”,元宵節的核心節俗從魏晉時期的“拜紫姑”轉變為唐宋時期的“賞燈”,僅保留了時間形式﹔“節俗合並型”,由於節期的相近性,寒食掃墓與上巳踏青在唐宋之際被整合到清明節的節日框架中﹔“主題改寫型”,經過牛郎織女傳說的詮釋,七夕節從“晒衣節”“晒書節”變成了“乞巧節”,食粽、劃龍舟的習俗被“征用”來祭祀屈原,使端午節增添了人物紀念主題。不過,節俗的詮釋與革新往往未脫離自身的時間結構、儀式結構,是在延續節日框架前提下進行的創新。

這是一種尊重傳統卻不拘泥於傳統、鼓勵因時因地創新的框架式傳承,既要求深入理解傳統節日的結構、精神與主題,又預留了節俗更新調適的空間。秉持“結構不隨意動、節俗因時更新”的原則,採取多種形式來促進節日的活化。在傳統節日文化的現代轉型中,盡管其表層的民俗事象剝落很多,但結構性傳承機制仍然支配著其傳承與革新。這保証了古老的中國傳統節日連綿不斷、風格鮮明,同時又緊跟時代、生機勃勃。

總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要建立在對傳統本質的把握上,因此需要基於節日的結構充分理解傳統節日的傳承與創新。中國傳統節日的傳承屬於一種結構性傳承。結構性傳承機制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傳統節日體系穩定發展的內在機制,保証了傳統節日的核心價值與精神內涵的長久維系與傳承。要深入理解結構性傳承機制,基於節日本身的結構來更新節俗,通過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激活傳統節日的現代生命力,以此來活化傳統節日的精神,賡續中華文明。

(責編:金一、黃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