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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文勝:結合漢文和民族語文文獻深化北方民族史研究——以突厥語若干名號為例

包文勝2024年11月27日08:30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研究專項“突厥文化的考古學研究”負責人、內蒙古大學蒙古學學院蒙古歷史學系研究員

我國漢文文獻浩如煙海,民族語文文獻的數量也相當可觀,這些珍貴資料保存著豐富的民族史內容,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在古代北方民族史研究中,漢文文獻是根基,民族語文文獻是鑰匙。運用民族史語文學方法把二者有機結合,則能實現新突破。在此舉幾個例子具體說明。

“兜鍪”與“突厥”“突騎”

 “兜鍪”即“冑”,指頭盔。《說文解字》載:“兜,兜鍪,首鎧也。”清段玉裁注:“古謂之冑,漢謂之兜鍪。”岑仲勉先生考証,兜鍪是指古代皮弁、高冠,哈薩克族舊式帽子之高冠,其方言稱曰“土瑪克”,“兜鍪”應為“土瑪克”。對此說法,亦有史料可証。明代編修的《高昌館雜字》中“罟IMG_256帽”一詞的畏兀兒語為“土馬哈卜兒克”。其中,“卜兒克”是冠、帽之義,而“土馬哈”即土瑪克。罟罟冠是古代北方民族貴族婦女頭戴的高冠,尤其在金元時期盛行,其形狀為以柳條或木條制成高約一二尺的高架,其上插羽毛,把高架固定在兜帽上。土馬哈、土瑪克即罟罟,表明古代兜鍪形狀類似“罟罟冠”。

在漢文文獻中,兜鍪亦作鞮瞀、鞮鍪、鞮鞪、兜牟等,這些不同的寫法說明其為借詞,而來自阿爾泰語中指高帽的“土馬哈”說應屬實。漢語翻譯的“兜鍪”二字,不僅跟原詞讀音相同,也充分考慮了所選漢字的意思與原詞詞義的一致性。“兜”字之義為口袋、包裹,用於頭部則指兜帽、兜巾等﹔“鍪”即古代炊器,與頭盔形狀相似。可見,“兜鍪”二字漢語本義也可指兜帽、頭盔等,與古漢語“冑”“首鎧”同義。

根據漢文文獻記載,“突厥”號本義為“兜鍪”。《周書·突厥傳》載:“金山形似兜鍪,其俗謂兜鍪為‘突厥’,遂因以為號焉。”“突厥”是部落或政權之號,尤其在建立政權后,“突厥”二字在漢文文獻中基本固定,未見其他寫法。不過,此號用於本義“兜鍪”時,也應該用其他漢字記錄。《南史·鄧至國傳》載:“鄧至國,居西涼州界,羌別種也。……其俗呼帽曰突何。”“突何”詞義為帽,這與“突厥”號本義為“兜鍪”說吻合。

國外學者從語言學視角把“突厥”號詞義解釋為力量、氣力、出生、法律等。這些說法是由分析“突厥”號之原詞türk或türük而得,屬於語言學、詞源學的解讀。但這沒有解釋清楚漢文文獻明確記載的“突厥”詞義為“兜鍪”說,可能國外學者對漢文文獻記載的真實性有所懷疑。

其實,漢文文獻的記載真實可靠,尤其在探索民族語言名號時,更是基礎史料依據。《周書》是系統記載突厥的第一手史料。《周書》所記“突厥”號本義為“兜鍪”便是典型例子。中原更深入了解突厥是在唐初,唐朝平定突厥汗國,內遷突厥降民,又把部分突厥貴族遷至長安,充任官員和侍衛。因此,唐初大臣可以與突厥貴族當面交流,完全可以從突厥人那裡核實之前史文所記“突厥”號的含義,也不排除唐初才得知此號本義的可能。總之,漢文文獻保存的“突厥”號本義為“兜鍪”說,應源於突厥人的自解,其史料價值極高。

“突厥”號之原詞為türük,詞根tür-意為堆積、收集、包裹、聚合等。此意用於人的頭部,指束發、盤發或保護頭部的盔、帽等。這正與漢文文獻所記兜鍪或帽說吻合。那麼,詞義為兜鍪的“突厥”號,為何成為部落之名呢?漢文文獻的解答是源自山名即“金山形似兜鍪”。北方民族名源自山名是漢文文獻常見的解釋。如烏桓來自烏桓山、鮮卑來自鮮卑山、賀蘭來自賀蘭山等。中原史家這種慣用表述,應是結合民族詞匯語義與部落肇興之地,加工創作的起源。其中關於部稱語義和起源地的信息自有所本。

   兜鍪(突厥)為部落名,從字面意義解讀,就是因其俗戴兜鍪。還有一種引申解讀,就是“兜鍪”亦代指騎士、勇士。漢文文獻有“突騎帽”之例可作旁証。《隋書·禮儀志》載:“后周之時,咸著突騎帽,如今胡帽,垂裙覆帶。”突騎帽“垂裙覆帶”,類似風帽、長裙帽。唐顏師古《漢書》注把“突騎”解釋為“言其驍銳可用沖突敵人也”。唐人據漢語詞義,把“突騎”釋作精銳騎兵。除此之外,“突騎”也有可能是借自少數民族語言詞匯,兼顧音義的漢字譯寫。歷史上有“突騎施”部,其名音譯於IMG_257一詞。其中,“突騎”對應türgi,詞根為tür-,這與“突厥”號詞根同。所以,“突騎”也有可能與“突厥”一樣,本義為“兜鍪”,而翻譯記錄時選用的漢字亦為音義兼顧。

無論如何,作為部名的“突厥”號本義為“兜鍪”,漢文文獻記載確鑿無誤。

“駁”與“賀蘭”“銀川”

《說文解字》載:“駁,馬色不純。”“駁”字平常用於馬的毛色,是指兩種顏色摻雜,且一般是白色摻雜於其他顏色中,如青白馬、紅沙馬等。但“駁”字在古漢語中亦指樹皮,一般指梓榆樹。宋沈括《夢溪筆談》中說:“梓榆,南人謂之‘朴’,齊魯間人謂之‘駁馬’。駁馬即梓榆也。……今梓榆皮甚似檀,以其斑駁似馬之駁者。”由此得知,漢語指稱梓榆樹皮的“駁”字也是由駁馬毛色而來,屬於比喻詞。

  漢語的“駁”,突厥語作“賀蘭”,今“賀蘭山”山名,還有歷史上的“賀蘭部”號,其本義源自“駁”。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賀蘭山”條有“山有樹木青白,望如駁馬,北人呼駁為賀蘭”的說法。這說明,唐人將突厥語的“賀蘭”與漢語的“駁”對應翻譯。杜佑《通典》說:“突厥謂駁馬為曷剌,亦名曷剌國。”同書記載突厥官號時又說“謂(駁)馬為賀蘭”。據此可知,“曷剌”“賀蘭”都是突厥語,其漢字義為“駁”。

“賀蘭”是突厥語ala(蒙古語alaγ)的音譯。在文獻中尚未發現賀蘭山名的突厥語寫法,但在蒙古語文獻中把賀蘭山稱作“阿剌篩”“阿剌黑山”以及今天的“阿拉善”等。可知,其山名本義就是“駁”。突厥語ala,亦可讀作hala,所以漢語譯寫時選用了“賀蘭”二字。歷史上的“賀蘭”和“延陀”部,都是音譯自突厥語hala-yundluγ之名(其中hala為“駁”、yund為“馬”、詞綴-luγ為“有”之義)。hala-yundluγ部,漢語意譯為“有駁馬之部”即漢文文獻所記“駁馬”部,而把此號之前半部hala音譯為“賀蘭”,后半部yund音譯為“延陀”。漢文文獻中的不同譯寫,實則為一部。

    位於賀蘭山下的寧夏回族自治區首府“銀川”之名,也與駁馬有關。唐代銀州與今銀川不同地,但需要由此梳理“銀”字地名由來。據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銀州條”,銀州、銀川之名是因“舊有人牧驄馬於此谷”,而“虜語驄馬為乞銀”,驄馬即駁馬。所謂的“虜語”當指羌語或鮮卑語。古銀川地名之“銀”,當源自胡語“乞銀”,取義“驄馬”。突厥語IMG_258詞義為“斑白、銀色”等,與“乞銀”二字的古音相似,“虜語驄馬為乞銀”說確鑿無誤。漢語翻譯時選用“銀”字,與欲表達其原詞本義斑白或銀色不無關系。

    又據文獻記載,今銀川市本名為“飲汗城”,古蒙古語則稱作“額裡合牙”“亦兒該”等,其亦為駁馬之義。銀川在唐代為靈州懷遠縣,《元和郡縣圖志》述其沿革:“本名飲汗城,赫連勃勃以此為麗子園。后魏給百姓,立為懷遠縣。”《元朝秘史》中的地名“額裡合牙”,漢語翻譯為“寧夏”(今銀川市)。《馬可波羅行紀》也記載賀蘭山下有Egrigaia(額裡合牙)之地。實際上,“額裡合牙”來自黨項語IMG_259,義為駁馬。蒙古語讀作eriqaya,再按漢語讀音翻譯而成。文獻中的漢字音寫飲汗、亦兒該等也是額裡合牙的變異體。

今天的銀川,在元明時期被稱作“寧夏”。從明末清初開始,在文人著作中使用“銀川”之名,並以此比喻賀蘭山下的黃河及灌溉區美景。可見,“銀川”之名有民族語言交融文化底蘊,亦含贊美“塞上江南”美景詩意,是歷史文化和抒情詩意完美結合的地名。

“桃花石”與“皇”

  “桃花石”之名指中國,其音譯於IMG_260一詞。雖然學術界把“桃花石”與“拓跋”等同,但很多疑問仍然解釋不清。根據漢文文獻記載,“桃花石”號之真正內涵為“漢”“秦”。《長春真人西游記》載:“及見中原汲器,喜曰:‘桃花石諸事皆巧。’桃花石,謂漢人也。”《鐵圍山叢談》《游宦紀聞》中保存的於闐國表,將宋朝稱為“條貫主阿舅大官家”。黃時鑒先生指出,“條貫主”即《宋史·於闐傳》文字“漢家阿舅大官家”中的“漢家”。在古代,國外稱呼中國的名號有三,即秦、契丹和桃花石。中亞人馬衛集在《動物與自然屬性》一書中將中國分為三個區域,即秦、契丹和回鶻,其中秦的地域最大。馬衛集又聽說,中國的京城叫揚州,流經該城的一條大河將它分成兩部分,他們的國王被叫作桃花石汗,又號稱為法格富爾。據此可知,“桃花石”應指當時的中國中原王朝。學術界指出,“法格富爾”詞義為“天子”。與其對應的“桃花石汗”指“皇帝”,可能是宋朝皇帝。這是“桃花石”等同於“秦”的實証。

   11世紀成書的麻赫默德·喀什噶裡《突厥語大詞典》裡說得更具體:桃花石,“馬秦”國之名。這個國家距秦有四個月的路程。秦原來分作三部:第一,上秦,地處東方,被稱為桃花石﹔第二,中秦,被稱為契丹﹔第三,下秦,被稱為巴爾罕,這就在喀什噶爾。但是,現在認為桃花石就是馬秦,契丹就是秦。這裡明確說“桃花石”是指在東方的“馬秦”,與契丹並存,是宋朝無疑。“馬秦”之“馬”義為“大”,而這裡有原來、真正、舊有等意,指原來的、真正的“秦”。《突厥語大詞典》又說,桃花石汗“有‘古老強大之國的可汗’之意”。馬蘇第的《黃金草原》也記載:“中國中原皇帝從其臣民那獲得了‘貝格布爾’(Baghhur)的榮譽尊號,也就是‘天子’。然而,中國中原君主們的特殊尊號和在與他們講話時對他們的稱呼則是‘桃花石汗’(IMG_261),而不是‘天子’。”這裡明確說“桃花石汗”與“天子”對應,確實是指“皇帝”。

更為准確理解的話,“桃花石”詞義即“皇”。《說文解字》解釋“皇”字:“大也。從自。自,始也。始皇者,三皇,大君也。”“皇”字義為“大”,“桃花石”本義即此。突厥和中亞人以桃花石指代中國,是因中國有著悠久的中央集權制統一國家的歷史和文化,其中皇帝即天子是最高權力的代表。粟特語中把中國稱為“天子國”,與天子對稱的皇帝代指中國也實屬正常,即可作“桃花石國”。可見,“桃花石”之稱蘊含著悠久且獨具特色的東方文明古國歷史與文化。

總之,漢文文獻中保存的少數民族語言名號、釋義有著極高的史料價值,漢文所記少數民族語言詞匯,有些是音義兼顧,其中蘊含著各民族語言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是文化交流互鑒發展的結晶。我國當代少數民族語言與古代民族語言具有傳承關系,具有解讀古代民族語文文獻的優越條件,這是國外無法比擬的優勢。把漢文和民族語文文獻加以結合,更能深入探尋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歷史底色,全面、客觀理解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發展的歷史。

(責編:金一、黃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