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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加華:耕織圖:傳統農耕文明的詩畫表達

王加華2024年10月22日14:46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農耕圖像的搜集、整理與研究”首席專家、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執行院長

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我國積澱形成了深厚的農耕文明傳統,奠定了中華文明的根本底色,並深深浸潤於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社會生活等方方面面,產生了多種多樣的藝術表達形式,其中最為典型的是耕織圖。

詩畫相合:中國古代耕織圖的繪制傳統

耕織圖是以“耕”與“織”為描繪主題的系列繪畫。目前確切可知的第一套耕織圖為南宋樓璹《耕織圖》,全圖45幅,其中“耕”圖21幅,描繪了水稻種植的主要勞作環節,即浸種、耕、耙耨、耖、碌碡、布秧、淤蔭、拔秧、插秧、一耘、二耘、三耘、灌溉、收刈、登場、持穗、簸揚、礱、舂碓、篩、入倉﹔“織”圖24幅,描繪了蠶桑生產的相關環節與場景,即浴蠶、下蠶、喂蠶、一眠、二眠、三眠、分箔、採桑、大起、捉績、上簇、炙箔、下簇、擇繭、窖繭、繅絲、蠶蛾、祀謝、絡絲、經、緯、織、攀花、剪帛。

在樓璹《耕織圖》后,南宋、金以及元明清諸朝不斷有耕織圖被繪制或刊刻,總數不下六七十套。其中比較著名的如元代程棨《耕織圖》、楊叔謙《農桑圖》、忽哥赤《耕稼圖》,明代宋宗魯《耕織圖》、鄺璠《便民圖纂·耕織圖》,清代康熙《御制耕織圖》、雍正(時為皇子)《耕織圖》、陳枚《耕織圖》、冷枚《耕織圖》、何太青《耕織圖》,此外還有乾隆《御制棉花圖》、嘉慶《授衣廣訓》(《棉花圖》)等。這些圖像的創作、刊刻或最初發起者絕大部分是官員或帝王。

上述圖繪,除《棉花圖》等少數作品外,絕大多數都以樓璹《耕織圖》為藍本或受樓圖影響繪制而成,圖幅與內容表現與樓圖或基本相同,或稍有增刪。這些耕織圖的每一幅圖像通過表現“最富於孕育性的頃刻”,描繪了某一勞作環節最具代表性的場景。以程棨《耕織圖》的“浸種”圖為例:一人站於岸上手抱盛放稻種的筠籃並向前伸,一人站於水中,伸出雙手准備接取,旁邊則是兩個已放入水中的筠籃,再現了播種前的稻種浸泡環節。

在圖繪外,耕織圖的每幅圖上還題有相應的詩歌。不同耕織圖在繪畫與詩歌的結合形式方面有所不同。或者是左“圖”右“詩”,如程棨《耕織圖》﹔或者是上“詩”下“圖”,明清時期的耕織圖通常如此﹔亦有詩歌被題寫於畫面之中者,如程棨《耕織圖》中的乾隆題詩。所配詩歌主流為七言四句,少數為五言八句,如雍正《耕織圖》。詩歌類型有五言絕句,如樓璹《耕織圖》詩﹔有五言律詩,如雍正題《耕織圖》詩﹔有七言律詩,如乾隆題《棉花圖》詩﹔有五言十六句的排律,如趙孟頫作《農桑圖》詩﹔有通俗易懂的竹枝詞,如鄺璠《便民圖纂》耕織圖詩。在文辭表達上,有的辭藻極為華麗,如康熙作《御制耕織圖》詩﹔有的朴素直白甚至類似打油詩,如清末於潛縣令何太青所作《耕織圖》詩。另外,耕圖詩與織圖詩在總體風格上亦有細微差別,相較而言,織圖詩在風格、辭藻上要更為華麗。

元·程棨《耕織圖·浸種》                                                   資料圖片

生活和樂:中國古代耕織圖的場景描繪

耕織圖通常以卷軸的方式進行裝幀,其中半是描繪犁田耕地、播種插秧等場景,半是描繪採桑育蠶、剪裁成衣等景象。隨著卷軸的慢慢展開,其中描繪的耕織場景就如同一幀幀慢速播放的電影,徐徐呈現於觀者眼前,連貫而進的勞作進程、豐碩的勞動成果與和樂的社會氛圍躍然而出。

耕織圖的描繪主題是“耕”與“織”,這是傳統時代解決人們基本物質需求“食”與“衣”的最主要方式。其中“耕”的主要承擔者是男性,“織”的主要承擔者是女性,這也被認為是傳統時代最為理想的分工模式,所謂“男耕女織,天下之大業也”。故每個成年男女都應勠力其間,“女當力蠶桑,男當力耘耔”,“一夫不耕,或受之飢﹔一女不織,或受之寒”。耕織圖所描繪的恰是這一男耕女織的勞作場景:“田野”中的農事勞作以男性為主導﹔“庭院”中的蠶桑絲織則以女性為主體。這既是對傳統時代男女分工的表現,亦是對兩性“公”與“私”、“外”與“內”的主要活動空間的呈現。

在耕織圖的圖像描繪中,“耕”以水稻生產為代表,“織”以絲織生產為代表。我國是水稻的原產地,具有悠久的耕作歷史,但由於早期中華文明的核心之地位於黃河中下游地區,故人們一開始對水稻的重視程度不及粟、麥等作物,因此早期的“五谷”中也就沒有水稻。唐宋以后,隨著我國經濟重心的南移,“江南”成為經濟中心與國家統治的核心之地,所謂“國家根本,全賴於東南”“蘇湖熟,天下足”。而“江南”的富庶以水稻為支撐,漕糧北上亦“養活”了大批北方人士,故明代宋應星說:“今天下育民人者,稻居什七”,“稻”也就成為產出豐富、民食保障的象征。而“絲”雖然並非歷史上我國民眾衣料的最主要來源,卻一直在祭祀禮儀、國家稅收、對外貿易(“絲綢之路”)、貨幣支付、治家維生等領域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於是蠶桑絲織也就成為國計民生、衣被天下的符號與象征。正因如此,水稻種植與蠶桑絲織才成為耕織圖的核心描繪對象與主題。明代以后,隨著棉花種植的普及,棉織品成為民眾衣料的最主要來源,故出現了描繪棉花生產與棉紡織的《棉花圖》,只是並未產生如樓璹《耕織圖》那樣大的影響力。歸根結底,后世才興起的棉紡織無法從根本上撼動蠶桑絲織的象征性地位。

耕織圖的單幅圖像,雖然主題是對具體勞作環節的描繪,但其中亦處處體現出社會和樂、家給人足的景象。比如,無論耕圖還是織圖都有多人共同勞作的場景,具體如耕圖從“拔秧”到“入倉”圖,至少有四個人的身影,多的達七八人,如“插秧”“舂碓”圖,表現了農耕時代人們互幫互助的傳統與氛圍。而織圖中的寬闊瓦房、高大廊柱與欄杆,則表達了人們對於華美宅第與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追求。家庭倫常亦是耕織圖的重要表現主題之一。如程棨《耕織圖》的“二眠”圖,描繪了祖孫三代的家庭倫常之樂:一位老婦坐在蠶架旁的凳子上,逗弄著年輕女性懷抱中的幼兒。康熙《御制耕織圖》對家庭倫常的表現更是達到頂峰,如躲在經架下乘涼的兒童、庭院中追逐嬉戲的貓兒狗兒、依偎在母親身邊的幼兒、含飴弄孫盡享天倫的老人,日常生活中最溫情、最難忘、最讓人依戀的場景躍然其中,給人一種親切、真實之感,而這正是農耕時代人們對富足、歡樂、祥和的生活狀態與社會秩序的向往與追求。鄺璠《便民圖纂》耕織圖的“田家樂”,則描繪了人們於豐收后歡聚暢飲的場面,一派豐收的喜悅與歡樂祥和之感。

勸誡與贊歌:中國古代耕織圖的詩意表達

詩畫相合是中國繪畫的重要傳統,其中“詩”據“畫”而得以感悟與生發,“畫”因“詩”而使意境進一步彰顯和提升,“畫”與“詩”相輔相成,最終達到意境上的融合與共通。耕織圖,作為中國詩畫相合的一種表現形式——雖然在古代主流繪畫認知中其是“圖”而非“畫”,“畫”與“詩”亦呈現出非常緊密的結合關系。其中,耕織圖詩以極富感染力的話語形式,對傳統農耕文明做了詩意化的表達與呈現。

耕織圖詩的內容表達大體可以分為如下幾個方面:對自然時序與物候等的描寫,如“溪頭夜雨足,門外春水生”“東風吹原野,地凍亦已消”﹔對相關耕織活動與技術的描繪,如“耙過還須耖一番,田中泥塊要勻攤”“節序驚心芒種迫,分秧須及夏初天”﹔表達勸誡之意,既針對農民大眾,勸導他們要順應農時、辛勤勞作等,如“女當力蠶桑,男當力耘籽”“秋成先要納官糧,好米將來送上倉”﹔亦針對帝王與官員,勸導他們要重視農業生產、愛護勞苦大眾,如“須知白粲流匙滑,費盡農夫百種心”“寄語玉食者,莫忘稼穡難”﹔表達憫農情懷,即對農夫、農婦辛勞的同情之心,如“霜濃手龜坼,日永身罄折”“頻執纖筐不厭疲,久忘膏沐與調飢”﹔對秋收有成、家庭溫馨、鄰裡和睦等和樂之象的描寫,如“人言田家樂,此樂誰可比”“且喜稼成登石硙,從茲鼓腹樂雍熙”﹔對當政者勤政愛民、太平盛世的歌頌與贊揚,如“大哉皇元化,四海無交兵”“帝力並天時,農蠶慰飽暖”。其中,不同耕織圖詩在內容表達的重點上有細微差異,如樓璹組詩憫農情懷要重一些,趙孟頫詩有比較強烈的歌頌太平盛世之感,鄺璠耕織圖詩對耕、織技術的描繪稍多一些,康熙組詩說教、勸誡的味道更為明顯,雍正組詩則偏重於描繪家給人足、盛世和樂之象。

這些耕織圖詩的內容,表現了一個完整的意義鏈條:農業生產需要遵循自然節律、准確把握農時,故需要強調並重視自然時序﹔耕織生產由一系列工作環節所構成,每一環節又有其具體的技術要領,農業生產要按照這些環節與技術要求進行﹔農夫、農婦是耕織生產的具體從事者,勠力耕織、按時納賦以供養國家是他們的職責所在,為此他們付出了巨大辛勞﹔當政者作為擁有天下者及負責“牧民”之人,按照傳統“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的社會分工,要教導大眾把握農時、辛勤勞作,同時還要懷有一顆仁者的愛民之心,體會並關心民眾之疾苦﹔隻要農民與當政者遵循自然節律與農時,各安其業,各盡其責,就能做到秋收有成、生活和樂,最終實現天下的盛世與太平,即所謂“敦崇本業,勤以謀之,儉以積之,衣食豐饒,以共躋於安和富壽之域”。

總之,“詩”與“畫”是中國古代耕織圖的基本構成要素。其中,“圖”是基礎,詩以“圖”為依據創作而成。“詩”可以在“圖”的基礎上做適當延伸,還能加深人們對“圖”的理解與認知,提供諸多圖繪無法傳達的信息。通過中國古代耕織圖的圖繪與詩歌表達,可以看到中華傳統農耕文明的不同面向,以農為本的重農勸農理念、對家庭倫理的重視、對社會和諧的追求等躍然眼前。由此我們說,耕織圖可謂對中國傳統農耕文明的一種詩畫表達。

(責編:金一、黃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