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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東峰:以杜還杜:古籍整理還原文本原貌

王東峰2024年05月07日13:08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國家圖書館藏宋版《分門集注杜工部詩》校注”負責人、長江師范學院教師教育學院副教授

古籍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也是推動中華民族實現偉大復興的重要文化資源。“書三寫,魚成魯,虛成虎”,在長期的傳抄、翻刻等流傳過程中,古籍文本難免會出現訛誤。國家圖書館收藏的宋版《分門集注杜工部詩》(以下簡稱《分門集注》),有較高的文獻價值和學術價值,但在文本和編排上存在一些訛誤和瑕疵。古籍整理要想“以杜還杜,以鄭還鄭”,就必須在底本、校本的選擇以及校勘方法上精准細致。

整理緣由

宋代號稱“千家注杜”,雕版印刷事業的繁榮,為杜集整理成果的刊印和流傳提供了極大便利,然而目前存世的宋刻杜集僅19部(其中2部尚存疑),而隻有其中的2部《分門集注》為完本,其他宋版杜集均為殘冊或存在闕頁補配的情況。

《分門集注》是南宋建陽坊刻本,“寫刻雅麗,為建本之至精者”,但訛誤和瑕疵較多。《續修四庫全書》本提要說:“此書編纂似未經學人之手,純為坊間書賈所為,粗制濫造,為學者所詬病。”細讀文本,發現此書確實存在不少問題。一是所錄杜詩有脫漏和重出,如卷四《秦州雜詩十七首》,實為十六首,脫一首。卷十二《壯游》“國馬竭粟豆”下,脫“官雞輸稻粱”句﹔卷二十《送高三十五書記》“又如參與商”下,脫“慘慘中腸悲”句。個別詩歌前后重復錄入,如卷九“外族門”的《奉送崔都水翁下峽》,復見卷二十一“送別門”。二是所集注釋多有錯誤,如卷十五《揚旗》:“材歸俯身盡。”王洙注:“鮑昭(照)詩雲:俯身散馬蹄。”按:王洙注誤。此非鮑照詩,乃出自曹植《白馬篇》。三是門類瑣細且歸屬不當,編者以杜詩內容所表現的主題,將其分為雨雪門、月門等72門,但由於門類過於瑣細,導致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所作的杜詩被強行割裂,分編於不同的卷次。如卷二十四“花門”的《江頭五詠》,僅錄《丁香》《麗春》《梔子》三題,卻將《花鴨》《鸂鶒》二題編入卷二十三的“鳥門”。

不過,作為現存最早的宋刻杜集紙質文獻,《分門集注》在保存杜詩異文和版本校勘、舊注輯佚等方面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和學術價值。傳世宋刻杜集,以編年本和分體本居多,分類本極少,此書就屬於分類本,為研究者按照詩歌題材和詩歌內容研究杜詩提供了便利。此書還收錄了大量的杜詩偽注(主要是托名王洙注、蘇軾注),從文獻參考的角度出發,這些偽注也有一定的資料價值。從杜詩版本學史上看,此書上承“門類杜詩”,下啟“分類千家注”,是“門類杜詩”與“分類千家注”中間一個過渡的本子,具有重要的版本學價值。

基於上述考慮,對《分門集注》校注整理,不僅是為學術界研究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提供豐富原料和思想資源,也是為了更好地保護古籍、充分利用古籍,為今天的文化建設服務。

甄選底本

古籍在流傳過程中,因傳抄、重刻、注釋、批校等原因,常常有幾種不同的版本。因此,古籍整理的第一步就是要廣搜異本,再通過認真比較,確定校勘所要用的底本,作為整理的依據。底本選擇是否確當對古籍整理質量起著決定性作用。一般來說,時間較古、內容完整、刻印精良、通行易得、訛誤較少,是確定底本的原則。

宋刻《分門集注》現存3部,都屬同一版本,分別是國家圖書館收藏的潘宗周藏本、上海圖書館收藏的翁同龢藏本,這兩種都是足本﹔美國國會圖書館收藏的是僅存三卷的傅增湘舊藏殘宋本,后世未見重刻和傳抄。20世紀初張元濟輯印《四部叢刊初編》時,即借國圖收藏的潘宗周藏本為底本影印,此后的《續修四庫全書》《中華再造善本》本也皆以潘氏藏本為底本影印。上海圖書館藏本,因屬珍貴文物而不易獲取。《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本質量不佳,書中字體筆畫多、墨色或底色深的文字,常常糊成一團,不可辨識。《四部叢刊》在影印時,將原書開本縮小至32開,並對底本部分漫漶的地方或闕字作了描潤和補寫。唯《中華再造善本》是對底本的原貌影印,高度保持了底本“刻印精良”的特點,且通行易得。是故,通過比較眾本,我們在對《分門集注》整理時,就選定《中華再造善本》影印本作為底本。

篩選校本

古籍整理,就是要將底本再次置於著作者創作時的場域中,通過其他相關文獻來糾正底本在流傳過程中的種種錯誤,包括字句的訛誤、篇章的錯亂等等,以期恢復其文本的正確面貌。因此,在校本的選擇上,就需要選擇那些曾直接或間接影響過底本的文獻。

杜集在宋代號稱“千家注”,但各書征引的校注成果多有交叉重合﹔自宋以后產生的杜集文獻亦不勝枚舉,但這些晚出杜集的文獻校勘價值遠遜於早期的杜集異文。《分門集注》是在之前的《門類增廣集注杜詩》《門類增廣十注杜工部詩》《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以下簡稱《百家注》)的基礎上編纂而成,且其所引注家,亦多見於與其成書時代較近且校注質量頗佳的《新刊校定集注杜詩》。之后出現的元版《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以下簡稱《千家注》)及《黃氏補千家注紀年杜工部詩史》(以下簡稱《杜詩補注》),與《分門集注》有極為密切關系。另外,北宋仁宗寶元二年(1039),翰林學士王洙取秘府舊藏及他人所有之杜集,整理編輯成《杜工部集》二十卷。至嘉祐四年(1059),蘇州郡守王琪將王洙本杜集重新編定刊行,這就是后人所稱的“二王本”。這個本子是所有杜集之祖本,此后問世的杜集的批點、集注、編年、分體、分類之作,均由此本化出。清代仇兆鰲的《杜詩詳注》廣泛搜集前代、尤其是宋代學者的注杜成果,並謹慎地引用,被學界公認為注杜的集大成著作。《四部叢刊初編》雖然與底本是同一版本,但它在影印時對底本一些文字漫漶或闕字作了描潤和修補,對個別訛誤作了校改,因而亦有一定的校勘價值。《分門集注》所引注家以趙次公注最多,而今人林繼中的《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以下簡稱《林輯趙注》)校勘精審,具有很高的學術水准。另外,《分門集注》是杜詩文獻專書,而非集大成式的匯編匯校匯注本,因此在校注整理時選擇上述幾種本子作為校本。

校勘宜慎

古籍校勘的目的是存真,因此不宜輕改文字,但為了恢復古籍本來面目,有時候又不得不校改文字,所以嚴肅的學者在校勘時,都會採取嚴謹審慎態度。比如北宋學者彭叔夏在《文苑英華辯証序》中說:他在十二三歲時抄錄《太祖皇帝實錄》,有一句“興衰治囗之源”闕一字,認為必是“亂”字,但並未校勘,后來得一善本,原來是“忽”字。正是由於對古籍校勘持審慎態度,才使得彭叔夏的《文苑英華辯証》一書取得了顯著成就。《四庫全書總目》評價說,“叔夏此書,考核精密”,“乃校讎之楷模”。

《分門集注》所征引的各家校注成果,或增刪文字,或改動文字,或調整語序,大都非原文引用,所以在校注整理時,凡底本校注文字與他本字異而意通者,一律不校。但若底本校注文字明顯訛誤,或正文與他本文字不同者,則據他本校勘,出校記。如《古柏行》:“月出寒通雪山白。”校記:“雪,原作宣,字誤。據注文及《宋本杜集》《九家注》改。”

《分門集注》所引文獻,作者多有張冠李戴之誤,為保留底本原貌,一律不改,但出校記予以說明。如《從驛次草堂復至東屯茅屋二首·其一》:“山險風煙合。”王洙注:“江淹賦:風煙有鳥道。”校記:“按:注誤,非是江淹賦。乃出自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有許多征引文獻的題名省稱,為便於讀者檢核和避免冗復,一律加括號補全,不出校。如《春日憶李白》:“清新庾開府。”王洙注:“《(為)蕭揚州薦士表》:辭賦清新。”王洙注所引,題目脫“為”字,如不補寫,就會誤以為是蕭揚州《薦士表》,而其作者實際上是任昉。再如《寄劉峽州伯華使君四十韻》:“世故莽相仍。”王洙注:“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雲:世故繁其慮,七不堪也。”

卷十四 末頁錄得題跋   作者/供圖

美國國會圖書館藏殘宋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   作者/供圖

宋刻本中有混用繁簡字的現象,《分門集注》也是如此。如無與無、爾與爾、盡與盡等,為保留底本原貌,對這些繁簡字一律不作統一,照底本錄入。底本與他本不同的通假字,一律不改,這一校勘原則,唐張守節在《史記正義·論字例》中就已指明:“《史》《漢》文字,相承已久,若‘悅’字作‘說’……不可更改。”但為了便於讀者理解,有些通假字宜出校。如:卞,《百家注》《杜詩補注》作“辨”。校記:“按:卞通辨。”

在具體的校勘處理中,如遇多種文獻可供選擇,則認真研讀,審慎選擇,以最大限度保留底本原貌。如《入衡州》“遷延胝研瘡”。“研”字,顯系文本流傳過程中造成的文字訛誤,應予以校勘訂正。“研”字,元版《千家注》作“胼”,《林輯趙注》作“趼”。從字形上分析,底本的“研”與“趼”字更接近,所以校勘時取《林輯趙注》而舍《千家注》。再如《重送劉十弟判官》“先鞭不滯留”。注文:“劉琨與親舅書曰:梟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著鞭耳。”按:這段話是劉琨於晉惠帝元康六年(296)出任司州主簿時所說,而其舅郭奕早已於晉武帝太康八年(287)去世,“舅”字當是文本流傳致誤。《晉書·劉琨傳》作“故”,《世說新語·賞譽第八》劉孝標注引《晉陽秋》作“舊”,都可據改。但“舅”與“舊”,應是同音字而訛,底本原來的文本,應是“舊”字,所以校勘整理時取《世說新語》劉孝標注而舍《晉書·劉琨傳》。

杜甫和杜詩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典型代表。作為杜甫詩集的早期刻本,宋版杜集有重要的歷史價值、文學價值、文獻價值和藝術價值,是研究杜甫及其詩歌的重要資料,也是傳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寶貴財富。古籍整理要改正其中的文本錯訛,讓更多的人准確地理解古籍中蘊含的人文精神、價值理念和思想體系,從而增強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認同感和自豪感,提高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

(責編:金一、黃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