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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何春:西南井鹽開發、利用的歷史經緯

李何春2024年04月23日10:12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川青滇藏交界區傳統鹽業發展與多民族交往交流互動研究”負責人、雲南民族大學教授

四川開“卓筒井”

四川“天車汲鹵”

川滇“場灶煮鹽”

川滇“竹筏運鹽”

食鹽,有“百味之首”“百味之王”之稱。人和動物對鹽的攝入均有先天的依賴性,宋代《天工開物》言:“口之於味也,辛酸甘苦,經年絕一無恙。獨食鹽,禁戒旬日,則縛雞勝匹,倦怠懨然。”中華大地地大物博,鹵水資源豐富,有海鹽、井鹽、池鹽、湖鹽和岩鹽五大鹽種。其中,井鹽的產地主要分布在四川、雲南、西藏等地,以川滇二省為代表。西南井鹽的開發距今已有2000多年的歷史,其總產量較高,僅次於海鹽,自然鹽泉的利用甚至可追溯至石器時代。

鑽井取鹵,先哲智慧

井鹽開發與海鹽有異。西南屬高原或盆地,鹽礦蘊藏於地下百米或千米的地層之中,以致開採難度大,生產工藝復雜,素有“煮海易,煮井難”之說。西南古代民族為了獲取地下豐富的鹽鹵,以不同手段展開漫長且堅毅的探索:石器時代至戰國時期,是自然鹽泉利用的階段。公元前255—前251年,先民在廣都(今四川的成都市雙流區)靠人工開鑿了我國第一口鹽井——廣都井。戰國至北宋,逐漸改為“鑿井取鹵”,先民利用鋤、鍤、鏟等工具開鑿大口井採掘鹽鹵,井深達數十丈,以陵州(今四川仁壽縣)“陵井”(或稱“狼毒井”)為代表,此時鹽井種數繁多,遍及四川。北宋中期至清初,進入“卓筒井”階段,這是已知世界上最早的沖擊式鑽井方法,被學界稱為我國的“第五大發明”。至清代道光年間,四川自貢的鑽井深可達近千米,開鑿於這個時期的燊海井,至今仍在採鹵。川鹽的鑽井技術,不僅推動西南鹽業的發展,還對地下石油、天然氣的開採產生直接影響。明代,我國已鑽出世界第一口石油井。

西南井鹽的生產,歷經鑿井、汲鹵、輸鹵、煎鹽等工序,生產工藝繁雜,難度大,投入工種多。據清代溫瑞柏《鹽井記》載,“其人有司井、司牛、司車、司篾、司梆、司漕、司澗、司鍋、司火、司飯、司草,又有醫工、井工、鐵匠、木匠”15種﹔工具種類繁多,含鑽井、打撈、輔助打撈、起下表層導管、測補、維修、連接、搧汲汲鹵、扶正、井上設備、制鹽、輸鹵(氣)12類工具,共200余種。此外,西南各井為了克服燃料不足之困境,防止生態環境之破壞,解決成本增加之弊病,先后發明長距離移鹵技術,以四川的竹筧輸鹵、“絞篊”和雲南的“移鹵就煤”為最。

舟車所至,鹽行千裡

西南地區的鹽鹵資源分布不均,地理環境特殊。鹽商為了鹽利,趕著馬幫,克服惡劣的自然環境,不顧匪患頻發之險,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地進行“鹽糧交換”。經長年累月的馬幫通行,古道的石板上刻下深深的馬蹄印,形成了獨特的“鹽運古道”。

古代西南開通的“五尺道”(后稱“蜀身毒道”)和“博南古道”,同是川滇之間食鹽運輸的重要通道。其中,連接川西和雲南之間的“閏鹽古道”,據《鹽源縣志》載,“乃跨越橫斷山脈的西南絲綢之路的一條重要干線”。此道是南方絲綢之路的西大道,又有若干驛道接川、滇、藏等地。唐代以來,“博南古道”逐漸成為滇西井鹽運往騰越(今騰沖)、緬甸北部的主干道。除此之外,從井場到食鹽交換區,還分布著毛細血管般的小道。川省除陸路運鹽,兼有水運。據《四川省志·鹽業志》記載:“川鹽各產區中,富榮、犍樂、雲陽、大寧、射洪、簡陽等場,瀕臨大江小河,運鹽系行水道,配鹽稱水引,運載多,運量大。”水陸並行,人馬並用,馬幫所運之鹽雖離井場達幾百上千裡,但深受各民族歡迎,以至大家競相交換。古道上至今可見的古老碼頭、古橋、驛站、會所等,見証了昔日的繁華。

天下鹽利,國之大寶

漢代以前,西南地區的井鹽由部落開採,並無征榷。秦漢時期,四川成都設鹽鐵官。據《后漢書·西南夷傳》記載,雲南“永昌太守鄭純與哀牢夷人約,邑豪歲輸布貫頭衣二領,鹽一斛,以為常賦”。漢代之后,歷代王朝逐漸形成“管天下鹽鐵”的思想,可謂“煮海之利,歷代皆官領之”。據《周禮》記載:“鹽人:掌鹽之政令,以共百事之鹽。”《宋史·食貨志》載,“自削平諸國,天下鹽利皆歸縣官”。《元史·食貨志》言:“國之所資,其利最廣者莫如鹽。”均可作証。

唐宋時期,中央設鹽鐵司,專司全國鹽務。四川先設轉運使、鹽鐵使和度支鹽鐵轉運使,后設茶鹽制置使。據唐代《蠻書》記載,雲南境內的白鹽井由南詔政權控制,其他鹽井“勸百姓自煎”,並無稅官。元代,中央都省戶部統領鹽政,外設行中書省指揮鹽司辦理鹽政,四川運鹽司統領全省鹽務。元至治三年(1323),雲南境內設大理路白鹽城和中慶路榷稅官。明代,全國設三級鹽務機構,即都轉運使司,提舉司、分司和鹽場鹽課司。洪武初,全國設鹽課提舉司七,四川設提舉司一、雲南設提舉司四。其中,四川鹽課提舉司轄鹽課司十七,雲南轄鹽課司三。清代鹽法,掌於戶部,四川、雲南各設鹽法道,分設提舉司,再設若干鹽課司。

自漢代行鹽鐵專賣制以來,鹽稅乃國家財政收入之重要來源。《新唐書》卷五十四載:“天下之賦,鹽利居半。”據《明史·食貨志》載,明代四川歲辦鹽一千至兩千萬斤,其中,萬歷間歲解陝西銀七萬一千余兩。雲南在洪武至萬歷年間,每年歲入太倉鹽課銀三萬五千余兩。清代嘉慶年間,四川的鹽稅約在三十萬兩,咸豐和同治年間的稅額為兩百萬兩。光緒末,四川所征鹽稅達六百三十萬兩以上,超過全省的田賦,佔全國鹽稅的三成左右。雲南井鹽,如清人檀萃言:“滇南大政,惟銅與鹽。”清初,全省的鹽稅穩定在白銀三萬五千兩,17世紀晚期增加至十五萬兩銀。地方各級政府所征鹽稅,除上繳國庫、發放鹽官俸祿、提供軍餉之外,主要投入地方事業,如捐資辦學、修建橋梁、修筑會館、供奉鹽神等。

民食所依,以鹽易物

西南屬內陸,距海較遠,且山路崎嶇,交通非便,海鹽難至,正如民國時期林振翰稱:“西蜀去海遠,而鑿井求鹽,人無淡食之憂。”滇省食鹽產區,漢代有安寧、雲龍二井,唐代新增黑、白、琅、老姆二井、彌沙等六井﹔明代又添阿陋、草溪、隻舊、喬后等四井﹔清代又加十四井。川省開鑿鹽井的地區,秦代三縣,漢代十七縣,唐代達六十八州縣,計六百四十口井,宋時鹽井數增至一千三百八十口,清初鹽井猛增至三千一百一十五口﹔井口增加,鹽工速增,據清人李榕描述,四川自貢的鹽工“合得三四十萬人”之多。

西南井鹽以銷本區為主,以滿足民食所需,偶爾銷往鄰區。如,川鹽除銷本省,還銷至滇東北、黔、湘、鄂及陝甘南部等地。滇鹽主銷本省,輻射緬北,偶有“滇鹽濟黔”。歷史上,井鹽曾多次接濟海鹽銷區。清代,淮鹽受阻,有“川鹽濟楚”之舉。抗戰時期,遼寧、長蘆等鹽區相繼淪陷,海鹽斷銷,井鹽增產濟銷,化解全國的鹽荒危機。

西南井鹽,曾作為交易貨幣流通於市。據董咸慶考証,雲南鹽幣的出現比貝幣為早。唐代《蠻書》載:“蠻法煮鹽,咸有法令。顆鹽每顆約一兩二兩,有交易即以顆計之。”《馬可波羅行紀》曾記錄元代四川境內“無紙幣,而以鹽為貨幣”,且“諸地距城較遠而不能常售賣其黃金及麝香等物者,鹽塊價值越重”。20世紀30年代,雲南拉祜族地區仍行“鹽塊議價”。50年代,雲南偏遠地區依然存在“以鹽易物”的現象。

千年鹽井,文明古今

西南井鹽文化底蘊深厚,絢麗多彩。至今,屹立於四川自貢天車之下的燊海井,是生動展現古代鑽井和汲鹵工藝的重要遺存。雲南的黑、白、諾鄧、雒馬、石門等井,井下結構完整,井硐由平整的石條砌成,更顯工匠精神。近年,川滇各族后裔打開塵封的千年鹽井,汲鹵熬鹽,傳統的制鹽工藝再度被呈現,世人無不嘆為觀止。

古代井鹽開發過程中,形成了先進的科技文明,其中井鹽鑽井技術不斷西傳,影響世界。11世紀,中國的鑽井技術引入歐洲,促使歐洲成功鑽出第一批“自流井”。李約瑟認為,中國的鑽井技術是“中國的杰出發明之一”。美洲大陸被發現后,中國勞工將四川鑽井技術引入該地,對當地石油開採產生直接影響。

各地區鹽的開發,促進區域性文明區的形成。人類文明與鹽密切相關,早期國家的形成與鹽的開發更是關系密切。古代巴蜀之地“巫咸”部落的形成即是自然鹽泉利用的結果。自古以來,鹽鹵的開採,能吸引大量的外來人口。隨著國家力量的不斷滲透和強化,多數鹽區逐漸成為當地的行政中心。例如,元代四川西部設“潤鹽縣”,清代,雲南境內的雒馬井曾是雲龍州治所在地,西藏境內設立鹽井縣,民國時期雲南設鹽豐、鹽興等縣,自貢取“自流井”和“貢井”首字命名,均和井鹽開發有關。

井鹽的興起,為地方奠定了深厚的經濟基礎,以此帶動諸如馬幫、商店、住宿和餐飲等諸多行業的發展。井鹽文化還促進多種文化的繁榮,使得宗教、藝術、建筑、飲食、節慶等多元文化集中於鹽區。深受儒學影響,井區頻出舉人、進士,可謂人才輩出。各類民居建筑拔地而起,形成獨具文化特色的聚落,如雲南的黑井、石羊、寶豐、諾鄧等古鎮古村。此外,四川自貢的“鹽幫菜”,雲南的“諾鄧火腿”和“宣威火腿”,因以井鹽腌制而聞名遐邇。

綜上,西南井鹽開發的歷史是中華鹽業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歷史上,古代西南民族以智慧開鑿鹽井,汲鹵熬鹽,不斷創新生產工藝,滋養西南各族兒女,不僅推動古代科技文明的發展,而且促進著東西方交流互鑒,彰顯出中華民族的工匠精神。千年鹽井,呈現先進的中華技藝,書寫勤勞的民族精神,留下深厚的文化遺產,推動民族的交融互嵌。

(責編:孫凱佳、黃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