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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清香:中華文明的倫理基礎和內在邏輯

郭清香2024年04月08日10:55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中華文明的倫理基礎和內在邏輯

作者:郭清香,系中國人民大學倫理學與道德建設研究中心副教授  

中華文明是中華民族在長期歷史生活實踐中創造的物質和精神成果。在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中,圍繞在新的歷史起點上繼續推動文化繁榮、建設文化強國、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這一新的文化使命,我們有必要重新審視中華文明的發展歷程,把握中華文明的獨特性對新時代文化建設的重要意義。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隻有全面深入了解中華文明的歷史,才能更有效地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更有力地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中華文明以倫理生活為基礎,中華民族在倫理生活實踐中形成的共同體意識催生了中華文明的共同價值,共同價值反過來鑄牢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指導著中華民族的倫理生活實踐。由此形成倫理生活——共同體意識——共同價值——倫理生活的邏輯鏈條,依次體現為日用而不覺的倫理生活,萬物一體的共同體意識,一以貫之的體道思維和明體達用的行道之方。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也得以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展。

日用而不覺的倫理生活

中華文明的沃土深源,是中國人在悠久歷史中形成的以倫理為本位的生活,簡稱倫理生活。倫本意為“輩”,蘊含條理﹔理,本意為“治玉”,引申為對一切事物的治理及其道理。倫理的生活,就是有條理和有道理的生活,包含道德期許和美好願望。中華文明重倫理生活,強調人在社會中不是孤立的存在,而與其他人、生命、宇宙有著密切關系,這種關系包含著關切和情誼。梁漱溟認為中國“舉整個社會各種關系而一概家庭化之,務使其情益親,其義益重。由是乃使居此社會中者,每一個人對於其四面八方的倫理關系,各負有其相當義務﹔同時,其四面八方與他有倫理關系之人,亦各對他負有義務。全社會之人,不期而輾轉互相連鎖起來,無形中成為一種組織”。中國社會通過倫理關系之網,組成了以家庭為單元的生活共同體,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呈現出深厚的情誼。

在彼此有情誼、有溫度的倫理生活中,人們不需要怎麼思考,便知道如何去做是恰當的。見父知孝,見兄知敬,見義知勇為、智為……人們對自己應當如何行為,可以做到日用而不覺、日用而不知,卻總能恰到好處。《周易·系辭傳上》有言:“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日常生活的道理,乃至整個宇宙的大道理,人們雖然沒有深察,不能詳細明白地道出,卻實實在在地踐行著。君子之道雖少有人能道盡,但總能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地體現出來。這就是倫理生活的樣貌,也是中華文明的倫理基礎。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要把馬克思主義思想精髓“同人民群眾日用而不覺的共同價值觀念融通起來”。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必然要以人民群眾日用而不覺的倫理生活實踐為基礎,回應倫理生活中人們的所需所想所盼所願。

萬物一體的共同體意識

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要在殘酷的自然界生存,必須結成群體。人類早期階段,生產力低下,生活資源嚴重不足,為了生存,人不得不與大自然斗爭、與其他部族斗爭,形成一個個小群體。這是人類最早的共同體。隨著社會的發展、文明的進步,先哲們開始思索共處的道理。墨子提出“兼相愛,交相利”的交往原則。孔子要求弟子“泛愛眾”,孟子推擴為“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萬物皆備於我”。庄子提出“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由此可見,中華文明中“可以共處”“應該共處”的意識越來越明確,共處的范圍越來越大,從家庭宗族到鄉黨、國家、天下,乃至萬物宇宙。至宋明理學的張載提出“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視天下無一物非我”、程顥和王陽明提出“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表述,標志著萬物一體的共同體意識成為中華文明的核心內容之一。

隨著萬物一體的共同體意識的形成,通過倫理生活實踐形成的共同體,不僅是利益的共同體,更是有著共同價值信仰的共同體。萬物一體,一體猶身體四肢,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命運與共。人與人,民族與民族,人與天地萬物之間不是你死我活的沖突關系,而是休戚相關的命運共同體,需要合作而達到共贏。中華文明中一直有關於“義利”問題的討論,在強調利益對於共同體生活的重要意義的同時,也對利益保持清醒的警惕,認為共同的生活需要道義來調節,肯定為民族大義而犧牲個人私利的價值取向。中華文明熏陶下的中華民族共同體,不會因利益的沖突或消失而崩潰,而會因共同的價值信仰和彼此的深厚情誼而形成富有韌性的聯系,盡最大可能尋求共同的發展。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和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就是對中華文明共同體意識的繼承和發揚。

一以貫之的體道思維

在倫理生活和共同體意識影響之下,中華文明既創造著豐富的文化,又追求眾相之下的“一”和“體”,解決一與多、特殊與普遍、單獨與共同的關系,形成了“一以貫之”的思維方式,以此構建起中華文明特有的宇宙觀、價值觀和人生觀。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和平性,體現了中華文明“一以貫之”的思維特質。在綿延不絕的歷史發展中,一方面,中華民族自強不息、革故鼎新,使中華文明展現出更加豐富的文化風貌﹔另一方面,各民族文化交融匯聚成多元一體的中華文明,在包容各種外來文明的同時,能夠做到與世界各文明並育而不相害,並行而不相悖,和而不同,天下大同。其中包含著多層次的一與多的統一,都是“一以貫之”思維的體現。

“一以貫之”是孔子對自己為學方法的總結,包含多個意思:從本體上講,指宇宙本體貫通於萬物中﹔從認識論上講,指通過萬物的特殊性認識宇宙本體並由宇宙本體認識萬事萬物﹔從實踐論上講,指循道而行,一生踐行道。孔子為學的方法,一方面注重從人倫日用中提煉宇宙人生的核心和本質﹔一方面注重循道而行,以天道規范人道。生活是豐富多彩的,基於不同的生活實踐,必然會形成多姿多彩的文化。不同文化互相碰撞、融合、求同存異,既保留自己的特殊性,也逐漸彼此包容,形成共同價值。中華各民族在生活實踐中逐漸形成了具有統一精神內核和共同價值的文化共同體。這一歷史的自然進程在思想文化上的反映,是先哲們以各種方式提煉的“一”,如周易的“元”,道家的“道”,儒家的“道”“天理”,墨家的“天志”等。大道至簡,在“一”的指導下,中華文明的核心價值如仁愛、民本、誠信、正義、和合、大同等規范著生活實踐,維系著中國人重情守義的倫理生活,成為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源泉和豐厚底蘊。

明體達用的行道之方

如果說中華文明之“體”追溯到底是“一以貫之”之“道”,那其“用”則體現在倫理生活的方方面面。“體”“用”范疇多在三個層面成對使用:“體”指形體、實體、主體等,“用”指作用、功能、屬性等,如琴之用因為有琴之體﹔“體”指本質、本原等,“用”指現象、表象等,如萬川映月,水中之月都是現象,本質是月的影子﹔“體”指根本原則、內在目的等,“用”指具體方法、外在手段等,近代中西文化論爭中關於體用的討論就是在這個意義上使用的。“體用”范疇雖有多種用法,但體和用的關系也是“一以貫之”的,即體用合一,體用貫通。“體”要在“用”中體現自己,“用”也隻有在“體”的規范下才能用得恰當、合適。文明之體因為有著高度的概括性,因而具有高度的包容性,這使得中華文明可以不斷地豐富與發展。文明之體的形成離不開生活實踐,其具體內容會隨著倫理生活實踐的展開和豐富而有所變化。中華傳統文明的體和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體有所不同,因為中華民族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倫理生活實踐。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立足於中華民族偉大歷史實踐和當代實踐,以馬克思主義為魂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根脈、中國的具體實際即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實踐為源,三者共同構成了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之本,保証了中華文明強大的生命力。

體用具有一貫性並不意味著體和用可以自然貫通,而是需要在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之體的指導下有計劃、有意識地進行文明實踐和文化建設,做到既“明體”又“達用”。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在五千多年中華文明深厚基礎上開辟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是必由之路。這是我們在探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中得出的規律性認識。”在文明實踐基礎上探索出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之體,必然能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文明實踐中發揮其功用,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使人民過上豐富多彩而又有情有義有滋有味的倫理生活。

(責編:金一、劉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