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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寶:南北朝“選官—文學”混合體的形成與影響

孫寶2024年02月28日16:17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南北朝儒學制度與文風流變研究”負責人、曲阜師范大學孔子文化研究院教授

在中國官制史的發展長河中,南北朝選官制度尚在逐步健全、完善的歷史階段,這也決定了它與文學相關聯的內在機制更加復雜多樣。南北朝經歷了由南強北弱、均勢對峙到北強南弱的歷史演變,江南政權標舉的華夏政統在6世紀中葉正式北移。南北朝選官制度在上述歷史性巨變中承續漢晉舊制,又拓展新的制度功能,通過對世族政治、士格官習、文氣風尚的滲透與耦合,形成了這一時期頗具特色的“選官—文學”混合體,並對后世文壇格局演進、文尚批判與轉換、文論范疇增擴等方面產生深遠影響。

南北朝選官文化生態與文學演變的官制烙印

南北朝“選官—文學”混合體的形成離不開選官制度創立、運作所構建的政治環境。在漢唐官僚體制演化、定型過程中,南北朝選官制度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地位。順應皇權勢力大張的歷史潮流,南北朝採取許多舉措以改良日見僵化的九品官人法,大致形成了三種並行的選官制度,即皇帝征拜、吏部依例銓選的中央選官制度,州郡考核、薦舉與中央授官相結合的孝、秀歲舉與特科制舉制度,公府、太子、諸王、中央官署長官、州郡長官、將軍、都督辟召等官員個人選官制度。南北朝文士除少數方外文士終身未仕外,或憑借上述制度由布衣轉為官員,或因政績表現而升降遷轉,其身份往往呈現出官僚、作家、學者、士林賢達、鄉邦領袖等多重樣態。這種復合型身份又使士人的文事活動、創作心態與官場實踐、政治心態高度疊合,士人們以各級選官制度為紐帶,聚集於朝堂、郎署、東宮、藩府、文館、郡衙,掀起了超越漢晉的集群化、功能化、應制化、宗教化、唯美化的文運新風。

在特殊的“皇權+世族”的政治文化生態下,南北朝文學呈現了諸多迥異於其他斷代文學的創作命題,南北朝“選官—文學”混合體的時代品格也就此奠定:其一,南北朝戰多治少,不僅催生了大量與家難、國難相關的文學主題,還在王朝易代、南北流離的過程中,推動文人氣格、官格、文風的全方位改變,從而涌現出“元嘉三雄”“沈(約)、任(昉)”“徐(陵)、庾(信)”“陰(鏗)、何(遜)”“北地三才”、謝朓、江淹、劉孝標、顏之推、盧思道、薛道衡等一批成就斐然的作家。其二,在朝隱政治哲學、隱逸文化心態的浸淫下,南北朝朝隱文學類型初具規模,這對唐宋以來朝隱文學、山林文學傳統的建立具有先導之功,同時也促進了明代“隱而后工”的文學思想的生成。其三,南北朝文壇以世族官員為主體,以“甲第”、宅邸為核心意象的貴族文學成為重要的文壇景觀,這為唐宋以來充滿“富貴語”“台閣氣”的類型化創作提供了范本。其四,南北朝通過東宮僚職、文秘史職、禮官儒職等專職官員的文事活動,在繪畫、經筵兩個領域加強滲透和引導,《南齊書·文學傳論》所言“張眎擿句褒貶,顏延圖寫情興”,即是官方掌控文衡、論能銓授的重要方式。其五,南北朝推進《五禮儀注》纂修進程,是我國禮學昌明的重要時期。尤其北周以《周禮》為制度框架進行射禮建制,射禮廣泛應用於四時講武、國家儀典以及“三九宴集”等禮俗場合,對隋唐射禮的演進具有推動作用。庾信、王褒等降周南士逐步調試楚囚心態,轉換政治正統思維,主導了北周后期禮樂建制的進程。他們博採漢晉名篇,突破宮體風調,從國家運祚、皇權秩序、結撰筆法、文德治化等層面完成了對北周射禮的文學建構,從而樹立起馬射賦、觀射詩、燕射歌辭等一批射禮文學經典。

南北朝官制運作與“官樣文學”的定型

北齊文士共同勘校內府所藏諸史典籍。《北齊校書圖》,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

南北朝“選官—文學”混合體是中古時期政治制度、士人心態、官場文化與文學實踐相融合的突出產物,具有區別於漢晉官制文學的獨特品格,為探討唐宋以降選官制度與文學的互動關聯提供了鮮活的歷史樣本。

南北朝文官銓選與文人息息相關,“選官—文學”混合體依托為數眾多的仕歷文人及其“官—集”類型,成為中古文壇不容忽視的現象。在南北朝儒家進取價值體系復振與世俗官本位觀念驅使下,士人們一般都會通過仕前教育的知識、技能儲備,然后接受官方資格審察、薦舉、銓選、策試、復審,繼而具備候補官員的資格,直至最終釋褐起家。入仕之后,還要接受聘期考核、遷轉升降的官場歷練。文人任官的地點與任期決定此人遷徙的地域、路線、滯留時間,也決定鄉國意識、文學的地域性特征。另外,文人上下級公私關系構成人際交往、社交活動的內容,繼而決定文學表現的內容。任官性質、職屬范圍決定公文性質、文體特征,甚至可以固化為特定的創作風格﹔任官期間的群體交往,又決定文士文學創作的集團性,乃至可以發展為文壇的風尚性指標。

具體而言,南朝尚書官(尚書令、仆射、吏部尚書)、中書官(中書舍人、侍郎)、門下官(侍中、黃門侍郎)、散騎官(散騎常侍、侍郎)、東宮文官、藩府文僚、國子官(國子祭酒、博士)、太常官從來源到選任,都離不開文史素養的考察。仕前文學教育決定了士人入仕后的取舍抉擇與官場品格﹔招賢國策造成了特定時期的文治盛況,推動了宮廷招隱題材的興盛﹔在“近世取人,多由文史”的風氣刺激下,仕路開啟往往以士人的文史之才為前提,頌獻詩賦則成為躋身仕途的敲門磚。南朝中央文官開展的文事活動,也往往成為政壇、文壇並聯共振的盛事。至於北魏學官建制,以及東西魏、北周、北齊文官(國子祭酒、中書博士、太常、中書官、三公、三孤)的銓任,都與北朝文運振起具有密切關聯。

南北朝銓選活動還對特定文體的演變產生直接作用。比如,南北朝以德政碑作為考核官員、旌表吏治、綏撫地方的有效媒介,促使碑志文學大為繁興。與一般的碑志不同,德政碑不太涉及碑主家世及行年的基本信息,而圍繞碑主接受任職、任上施策、政通人和、移風易俗等方面加以頌揚。南北朝德政碑借由中央統一監管的政治屬性,又衍生出精神、文化層面的權威性和示范性效應,故而碑文往往由文宗學府主撰、知名書家題寫。參與撰碑者能夠共享碑主立碑的榮耀,利於在士林中獲得更大的文化影響力。正因如此,南北朝涌現出一批諸如蕭確、顏協、王褒等精通碑志書丹的書家,以及顏延之、裴子野、陸倕、任昉、沈約、謝藺、徐陵、庾信、江總等擅長碑銘撰制的名手。德政碑的樹立與否固然與碑主及其屬僚的運作有關,但也受復雜的政治、輿論環境影響。碑文往往超越文學文體學的單一屬性,而在奏請、核准、撰碑、刻碑、立碑的行政流程中,凝結了以朝廷、碑主、吏民為主體的政治群體與以求撰者、撰者為核心的文人群體之間的多重制約、互動機制。

總體來看,南北朝選官制度與文壇風氣演變輔車相依,可謂透析南北朝文人、文運的關鍵性鑰匙,更是這一時期“官樣文學”產生的內在動因。

南北朝“選官—文學”混合體的文論命題及其影響

南北朝“選官—文學”混合體融合了南北朝選官制度與文學關聯的內外緣由及表現,體現了選官制度的文教動機、銓選程序、官場生態與士人心態的密切聯動,反映出南北朝銓選制度、官署運作、選官文化對文學的深刻影響。

南北朝文官銓選是引起文士流動、分布變化的直接動因,權力布局總能帶動文壇力量消長,從而使官場事件最終演變為文學事件。太建元年(569)陳叔寶立為太子后,大力招納陳暄、王叔達、孔范、袁權、王瑳、陳褒、沈瓘、王儀等人為東宮學士,江總也在陳叔寶支持下迅速獲得了“辭宗學府,衣冠以為領袖”的影響力。如此一來,就導致了陳末“狎客”文風大盛。又如,楊愔先行將高洋“台成須有賦”的口諭告知魏收,使之預先做好准備。最終,魏收所上《皇居新殿台賦》力壓群僚,“時所作者,自邢卲已下咸不逮”,由此奠定了北齊文宗的地位。總之,南北朝權力博弈的政治邏輯與文壇角力的藝術邏輯具有貫通性,文學作品不僅是文人介入官場生活后的文學化記錄,還是圍繞文官銓選的政治活動的派生物。

南北朝“選官—文學”混合體具有創作主體多元、風格多樣的特點,促進了六朝文論批評的深入發展。當時的文論批評者濃縮“選官—文學”混合體在文壇實踐的特色,至少提煉出四方面命題:第一,官制演進過程中諸制文書的孕育、產生方式以及政務文書的文體類型、功能、審美形態。第二,華庶分等、窮達異途導致貴游與寒庶文學的分野,以及文學技法的工拙、文士身份、處境等外因的關聯。第三,廟堂、山林一體化的玄學思維與朝隱觀凝定為“江山之助”“四象悟心”“四科八體”“剛柔”文氣等文論命題。第四,職官品第制度與以品定詩、以官論文的批評方式的生成。凡此種種,均是南北朝“選官—文學”混合體促進文論批評涵融官制因素而拓展理論視野的體現。不止如此,南北朝文人在選官文化體系下政治心態、官場生態的形成與變化,催生了《詩品》分品論人的批評模式,繼而為后世詩話“以官論詩”樹立了典范﹔顏延之、謝靈運分別基於廟堂、山林題材的創作實踐及其高下之爭,成為唐宋以降“富貴氣”與“山林氣”優劣論的重要源頭﹔劉孝標《辯命論》“十賦”說正與王世貞“十命”的宿命論先后符應,也促進了后世“窮而后工”批評觀的發展。

總之,運用南北朝“選官—文學”混合體的概念,有利於打通制度史、政治思想史與文學史研究的學科壁壘,將南北朝文人、文學置於選官程序、機構運作、制度約束、官方規范等條件下進行綜合觀照,從而有助於矯正歷來文學通史或者中古文學斷代史對於南北朝或“六朝”所得出的文風綺靡、內容空乏等褊狹印象。它能夠為南北朝文學新變尋求職官制度層面的解釋,從而使先秦兩漢、唐宋至明清制度文學化、文學制度化的研究范式、學術鏈條更為完善、貫通。可以說,南北朝“選官—文學”混合體不僅是中古文論的重要創獲,也標志著我國官制文學理論框架的初步建立,並在唐宋以來的詩話、文話批評中屢經承襲、翻新和發展,為完善我國古典文學闡釋體系發揮了積極作用。

(責編:皮博、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