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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春莉:花饃起源考釋

陳春莉2024年02月02日10:51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新農村文化建設視閾中的關中花饃藝術研究”負責人、溫州理工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

花饃,古時曾被稱為饅頭、蒸餅、乳餅和環餅等,是一種歷史悠久、色彩豐富、造型獨特和寓意深厚的面塑藝術。它們盛行於黃河流域,常常在節日儀式、婚喪嫁娶、慶生賀壽或喬遷開業等典禮中,被用來敬神祭祖、禳災祈福、渲染氣氛,形象地表征了人民群眾的情感結構、生命意識、理想願望和審美趣味等。

花饃“前身”:餅

餅,《方言》釋為:“面食也。”《釋名》言:“餅,並也,溲面使合並也。”《正字通》解:“溲,水調粉面也。”唐徐堅《初學記》和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載“面”前有“麥”,這說明餅是以面粉為原料。兩漢時期,餅已有了明確分類,且因造型和烹飪方式不同而各得其名。劉熙《釋名》載,有“蒸餅、湯餅、蠍餅、髓餅、金餅、索餅之屬,皆隨形而名之也”。

餅品種多,受眾廣。據《漢書》《后漢書》《急就篇》《釋名》等記載,皇室、王公和百姓皆愛餅。“宣帝每買餅,所從買家輒大讎”﹔“靈帝好胡餅,京師皆食胡餅。”為了更好地為皇室供奉餅食,宮廷還設置了專職主管餅餌的湯官,班固《漢書》、蔡質《漢官儀》和李林甫《唐六典》等文獻均有記錄。從宮廷到街肆、從皇族到市民,餅已舉國風行。

餅的需求量大,有市場賣點,因此促生了專門經營餅業的商人和商鋪。劉歆《西京雜記》載:“太上皇徙長安,居深宮,淒愴不樂。高祖竊因左右問其故,以平生所好,皆屠販少年,酤酒賣餅,斗雞蹴鞠,以此為歡,今皆無此,故以不樂,高祖乃作新豐,移諸故人實之,太上皇乃悅。”其中“賣餅”可說明當時的餅已商業化了。

不過,其時餅只是日常食用之物,尚未看到用於祭祀活動的文獻記載。據《四民月令》《禮記·樂記》和《史記·禮書》載,祭祀講究“貴本而親用”。所謂“貴本”,即貴飲食之本,指大饗和常祭時尊崇始祖原始的飲食習慣,以麥、清水、生魚和不加調和的肉湯等原材料為祭品。而“親用”指隨后敬獻給祖先食用的精美食品。餅尚未被用於祭祀,可能是餅在外形、色相或者味道方面還算不上是最精美之物。由此推斷,現代意義上的花饃在兩漢時還未出現。

孔明發明花饃的傳說

諸葛亮發明花饃的傳說在民間流傳甚廣,宋高承《事物紀原》、明王三聘《古今事物考》和清徐珂《清稗類鈔》等文獻均有記載:諸葛亮征伐孟獲,聽聞南蠻之地多妖魔邪術,需用人頭祭拜神靈。孔明不願再沿用這一野蠻陋習,便命人用面包上羊肉和豬肉,塑成人頭祭祀。由此來看,當時制作饅頭的技術已經相當高超,可以做成栩栩如生的人頭形象,足以以假亂真,達成與真人祭祀相同的目的。這種饅頭已與今天的花饃差可比擬。

不過,諸葛亮發明花饃的故事存在諸多疑點。魏晉南北朝到隋唐的典籍中未曾見到諸葛亮發明饅頭的史實材料,至宋高承《事物紀原》才開始出現相關記載,而此時距離諸葛亮七擒孟獲已過七百多年。《事物紀原》是一部專門考証事物起源的類書,書中所載孔明發明之事並非原創,而是引自《稗官小說》。而《稗官小說》所錄皆為街頭巷尾之談,帶有較強的演繹成分,不足以為史學徵信。所以,書中最后自得結論:“饅頭疑自武侯始也。”“疑”字足以見出作者的揣測之意,姑妄之言。清張英、王士禛《御定淵鑒類函》雲該典出自《三國志》。但在《三國志》原文和劉宋裴鬆之的注解中,卻隻字未提此事。與《事物紀原》所記祭祀在出征前舉行不同,《御定淵鑒類函》中的祭祀是在班師路上進行的,這一情節與《三國演義》完全一致。這似乎可以說明,《御定淵鑒類函》所引的《三國志》應為《三國演義》之誤。

南宋曾三異在《因話錄》中曾對該傳說提出質疑:“食品饅頭本是蜀饌,世傳以為諸葛亮征南時,其俗以人首祀,孔明欲止其殺,教以肉面二物像人頭而為之。流傳作‘饅’字,不知當時音義如何,適以欺瞞之瞞同音……”曾氏的見解不無道理,饅頭應是地方百姓長期飲食實踐的智慧結晶,是不斷地摸索和創新面食的衍生物。而人們之所以把發明饅頭之譽“冠”以孔明,或因為古人習慣於把發明創造歸功於某位聲名顯赫之人,如羅頎《物原》所載“有巢始教民食果、神農始耕作炒米和軒轅造粥飯羹炙膾”等傳說,即與此相似。這種文化現象在世界其他民族也較為常見,維柯就在《新科學》中提到:“埃及人把一切對人類生活有用的創造發明都歸功於最偉大的霍彌斯。”花饃的起源亦然,諸葛亮神機妙算、智慧超群,在民間一直具有崇高地位,所以人們樂意把勞動人民的集體創造集中到諸葛亮一人身上,尊崇其為花饃的創始人。

花饃起源之確証

諸葛亮發明花饃之說難以令人信服,不過,三國魏晉時期花饃已經出現卻是不爭的事實。隨著烹飪工具如甑、釜和蒸籠的使用及其不斷進步,以及發面、起面和蒸面技術的逐漸發展,人們加工、改良、裝飾和美化餅食的技術和自由度更高,餅食的品種、式樣、形態和色相越來越豐富多彩,而口感和味道也會隨之更為甘美香醇,原本不過是解決口腹之欲的實用性餅,就有可能超出日常功用,成為被人欣賞觀照的審美對象。

西晉著名文士束皙的《餅賦》,就非常形象地體現了這一點。該賦具體地敘述了制餅時的用料、拌餡、發面、捏塑和蒸作過程,細致地描繪了時人出神入化、嫻熟高超的捏餅塑饃技藝,還以鋪陳夸飾、側面烘托等修辭手段,酣暢淋漓地展現了蒸餅的芳醇香美,反映了一種對日常世界詩藝性和情趣性的全面關注和積極肯定。

就花饃來說,民眾當然會不遺余力地採用各種各樣的手段,塑造花樣繁多的饅頭,並對它們進行加工、裝飾和美化,使其光滑圓潤、美觀對稱、潔白如玉和味道香醇,如束皙《餅賦》所雲:“弱似春綿,白若秋練,氣勃郁以揚布,香飛散而遠遍。”更有甚者,人們還有可能在這些柔軟靈活的面塑形態上投射某種文化意味、思想情感和理想願望。也可能正是這種原因,在魏晉時期,人們已經選擇把具有鮮明審美要素、積澱某種文化意味的面塑制品當作祭祀神靈祖先的珍品。

餅食和饅頭在三國魏晉時期已成為重要的祭品,其史料散見於《祭儀》《祭法》《四時列饌傳》《餅賦》《祭記》和《晉書》等典籍。曹魏時繆襲的《祭儀》“夏祀以蒸餅”是最早記載花饃的文字。西晉盧諶《祭法》曰:“春祠用曼頭、餳餅、髓餅、牢丸﹔夏秋冬亦如之﹔夏祠別用乳餅﹔冬祠用環餅也。”高承《事物紀原》也對此加以確認:“至晉盧諶《祭法》,春祠用饅頭。始列於祭祀之品。”西晉荀氏《四時列饌傳》亦有:“春祠有曼頭餅,夏祠以薄夜代曼頭,無能作以白環餅。”這裡的“曼頭”即“饅頭”。由以上材料可知,最初隻在夏祀用蒸餅,后來發展為春夏秋冬四季都使用餅和饅頭,且不同季節供奉不同樣式的面塑。這些面食在色、香、味、形方面應該都已達到很高水平,可以作為最精美和最工致的禮物獻給神祖,以表達對祖輩的尊崇與懷念,並祈求神靈的護佑與賜福。

魏晉時,除了四時宗廟祭祀,花饃還被用於祈雨求福和歡慶豐收等各種儀式。徐暢《祭記》載:“五月麺熟薦新,起潄白餅。”“薦新”即嘗新,指農產品成熟收割之后,人們把最新的收成敬獻給神靈讓其嘗鮮。“起潄”(“起溲”之誤)是發酵的意思,“白餅”類似於今天的白饅頭。這個例子指的是饅頭已經登堂入室,成為春夏之交的麥收祭的重要物品。范汪《祠制》載“夏薦下乳餅臛”,“乳餅”應為當時加入乳酪等奶制品所做的一種餅,這說明祭祀餅的種類更為豐富多彩。五月麥熟季節,用新收麥子磨成粉,然后發面做成餅,敬獻給谷物神和土地神,感謝和回報他們的饋贈,並祈禱來年五谷豐登、安樂富庶。用花饃祭祀麥收的習俗,在現在的關中平原還有所保留,隻不過演變為“串忙罷”,“串”為走親戚,“忙罷”是忙完的意思。在麥收結束后,當地民眾會拿著新麥磨的上等面粉做成的元寶、雲雲、馬蹄和蓮花卷等花饃,走親戚、看朋友、嘗新麥和慶豐收。

祭祀之后,作為祭品的花饃,還會被賦予某種“神秘”的力量,可使食用者祛病避禍。《雜五行書》載:“十月亥日食餅,令人無病。”花饃的這種功能也被運用於宗教活動中的禳災驅邪。357年的《佛圖澄所化經》載:“自今以后,當行毒腫病,十傷九死,無門不有。汝急作福,可得度世,三家五家,隨村大小,共作龍虎舌(蛇)餅,人各持七枚食之,一日一夜轉經行道,可得度世。”這些每人可吃七枚的小巧玲瓏的花饃,制作復雜巧妙,被塑造為栩栩如生的龍虎蛇形象。龍、虎、蛇在民間文化中常被認為是具有非凡力量的神聖之物,可祈福求吉,戰勝災難瘟毒。其時的龍虎蛇餅不僅具有鮮明的藝術性,而且承載著重要的文化功能,這和現在的花饃已經沒有太大區分。

(責編:皮博、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