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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平經學思想與近代儒學轉型

2024年02月08日11:23來源:全國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辦公室

四川大學楊世文主持完成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廖平經學思想與近代儒學轉型”(項目批准號為:15BZX054),最終成果為專著《廖平經學思想與近代儒學轉型》。課題組成員有:吳龍燦、黃俊棚。

(一)

廖平(1852~1932年)是晚清著名的經學大師,其經學思想以“六變”著稱,久負盛名,被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稱為“經學的終結”。廖平經學自成體系,自從其提出“今古學”主張以來,即引起學界的重視。不過迄今學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廖平的早期經學思想(即今古學),可以說是局部的,或專注於某個方面,或側重於某部經典,而對於廖平經學思想的整體建構、廖平經學思想與近代西學、廖平經學思想的豐富內涵、廖平經學與近代儒學轉型等問題重視不夠。課題組在開展研究之前,首先對廖平經學文獻進行了搜集、點校和整理,出版了《廖平全集》,為課題的開展做了充分的文獻准備。

對廖平經學思想的研究,需要著力挖掘其在經學史、哲學史、思想史上的意義。研究方法上應當注意提煉廖平經學思想的問題意識,以其早、中、晚期變化過程為綱,通過“知人論世”的方式,對其進行全方位的關照。以廖平經學思想為個案,探討近代“古今中西”之爭背景下傳統儒學面臨的普遍問題及其應對方式,著力闡發其時代價值和在近代儒學轉型過程中的意義,克服以往研究的片面性,以“同情理解”的立場,對其思想價值與時代意義做出符合實際的客觀地評估。

(二)

廖平經學多變,時風與世風的影響不容忽視。近代思想文化上的爭論,概而言之,其最大者無非“古今中西”之爭。深入分析廖平所置身的學術傳統和學術背景,對於全面准確地認識其經學思想至關重要。廖平身處近代“古今中西”沖突的大時代中,他所浸潤的學術傳統,除了蜀學之外,還包括宋明理學、乾嘉漢學以及晚清今文經學。而他身處的學術背景,則是西學東漸及近代新學。廖平試圖構建自己的孔經哲學思想體系,因此他對漢唐以來的學術多有針砭,在批評舊經學的同時,提出自己的新經學建構。他強調治經學的任務並不在於訓詁、小學,也不在於考據、義理,而在於“明經例”“通制度”。正如王汎森所說:“(廖平經學)超越個別名物度數或一部一部經典,對各經之間相互關系作跨文本的綜覽與比較。”廖平特別強調:“經學之要在制度,不在名物。”對制度的重視,這是他揭櫫的新經學與宋學、清代漢學的根本區別所在。這一點上,即使與他治經異趣的劉師培也承認,廖平“長於《春秋》,善說禮制。洞徹漢師經例,自魏晉以來未之有也”。廖平於光緒二十年甲午(1894)致康有為信中說:“經學有經學之根柢門徑,史學亦然。”如果說“明經例”是進入經學殿堂的鑰匙,那麼在廖平眼裡,“通制度”無疑是經學的根柢與核心。盡管廖平經學多變,這一主旨則是他反復強調、始終堅持的。如果追溯近代“制度儒學”的源流,廖平無疑有“導夫先路”之功。

廖平經學思想在晚清獨樹一幟,還有一個重要標志是他建構了一套特有的話語體系。諸如“新經俟后”“空言垂教”“驗小推大”“遺貌取神”“小統大統”“人學天學”“進化退化”,都是極具創新性的話語,對於理解廖平經學思想至關重要。隨著西方新學術思想的傳入,廖平也把西學中民主、人權、自由、宗教、信仰、地球等話語納入自己的經學體系中,力圖構建一個兼容古今、包羅中西、放之四海的經學新體系。廖平經學話語體系,既有傳統漢學、宋學的影響,也有清代考據學的影響﹔既有對中國傳統經學話語的繼承,也有對西方傳入新知識、新思想的吸收,表現出比較復雜的形態。廖平在建立其經學話語體系的同時,也形成了他所獨有的經學詮釋方法。

(三)

廖平經學思想經歷“六變”。如果歸納“經學六變”,又可以濃縮為三個核心問題:今學與古學(今古學)、小統與大統(小大學)、天學與人學(天人學)。以往重視對廖平經學前兩變的今古學研究,實際上是片面的。廖平經學思想層層轉進,每變愈上,極富時代色彩,應當放在近代儒學轉型的背景下來進行觀照。相應地,對於廖平經學思想的演變脈絡,需要做出新的詮釋﹔對於廖平早期、中期、晚期的經學思想及其價值,應當重新加以評估。

綜觀廖平經學思想,可以用“今古、小大、天人”三大主題來加以概括。需要指出,廖平經學思想體系中這三大主題並非彼此孤立,而是互融涵攝、層層轉進、每況愈上的,從而構成其尊孔尊經、首尾一貫的孔經哲學思想體系。在這個思想體系中,“今古學”是對經學史的重新厘定,意在解決學術史上今古文之爭的問題。“小大學”則通過化“古今”為“小大”,將歷史上的“大九州”說與“地球”新義結合,探討“大統”世界與孔子經制,以“王道”與“帝德”區分“小統”與“大統”,通過驗小推大,以孔子經典規劃全球治理。“天人學”則是面向未來的經學,將六經分天人,分別面向人類社會和未來宇宙。通過對“今古→小大→天人”三大主題的闡發,廖平不僅完成了經學史的重構,而且把整個世界、人類社會以及宇宙太空都納入了孔經哲學的解釋體系。孔經不僅適用於中土禹域,而且適用於瀛海全球﹔孔經不僅規定了人類社會的發展方向,而且也蘊含了宇宙未來的密碼。“今古、小大、天人”三大主題,無疑是廖平經學思想體系的主干和經線。在這三大主題統攝之下,廖平廣泛討論了經學與史學、六藝與諸子、中學與西學等重大的學術與理論問題。

備受學界關注的“今古學”,其實只是廖平早期的經學主張,大體上不出傳統經學學術研究范圍,“今古學”不能代表廖平經學思想的全部。今學、古學之爭,既與兩漢經學學術史相關,也是乾嘉漢學與晚清今文學兩大學術陣營論爭的重點。廖平早期對“今古學”的考辨,將2000年前漢代經學史上的一段公案進行重新檢視,提出以禮制分今、古,的確具有廓清迷霧之功。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廖平提出的這個區分標准,也存在不少需要檢討的地方,廖平本人也不能完全自堅其說,因此才有始而“平分今古”,繼而“尊今抑古”的變化。究其原因,除了學界外來的質疑之外,其“今古學”本身也包含著一些無法彌合的矛盾,並非放之四海而皆准。因此到戊戌(1898)之后,廖平不得不放棄“今古學”,擬將“化同今古”,泯滅今、古界限,提出“大統小統”說替代“今古學”。這正是廖平經學思想的一次重大轉向,標志著他從傳統經學的學術考辨轉向著重闡發新經學思想的轉折。然而吊詭的是,學界似乎對廖平早年的“今古學”情有獨鐘,而對三變之后的學說則關注不多,甚至以為其“無價值”而有意忽視或貶斥,這既有違“知人論世”的學術要求,也不符合廖平經學思想的實際。

事實上,廖平戊戌之后的經學思想,更能夠體現出在“古今中西”之爭這個大時代下他對中華文化主體性的認識和對儒學近代轉型的探索。廖平經學的第三變、第四變,由“今古學”轉向“小大”、“天人”之學,代表了其思想發展的中期階段。這時他突破了傳統經學的學術范式,闡發以政治哲學為主要內容的經學思想,從而由經學學者轉型為經學思想家。通過對經典的重新詮釋,他以進化史觀為理論武器,將六經分小、大,“以《易》《詩》《書》《春秋》分配皇、帝、王、伯”,將儒家王道政治理想的適用范圍,通過“驗小推大”的方法,從中國拓展到全球,從而証明“孔子乃得為全球之神聖,六藝乃得為宇宙之公言”。

在當時“中西古今”之爭愈演愈烈的大背景下,廖平關心的是以儒學(孔學)為核心的中華文化的命運及未來走向。他堅信孔經的價值,以孔子及六經(孔經)為核心,把中國文化各個領域融會貫通,統歸孔門,認為無論中學、西學皆以孔經為源頭,孔子不僅為中國立法,而且為全球立法、為宇宙立法,從而創立驚世駭俗的“大統小統”說和“天學人學”,確立了其思想家、哲學家的地位。廖平也是中國近代最早使用“哲學”一詞來建立自己思想體系的學人之一。

辛亥革命之后,廖平經學思想發生第五變、第六變,標志著其經學思想進入晚期階段。他在綜合完善自己早、中期經學學術和思想成果基礎上,將“大小”說與“天人”說做了新的綜合,創立了“天人大小”說,以凸顯中國文化的主體性,開出天人圓滿的宇宙新境界。至此,廖平的孔經哲學思想體系得以圓成。

(四)

“經史之辨”是廖平討論的一個重點,也是其建構孔經哲學思想體系的一個基石。既然六經是孔子對人類社會發展方向的倫理規劃與制度安排,它就不是以往歷史的真實記錄,而是對於未來的設計。對於經典,廖平認為是神聖的,所謂“秦火經殘”之說不可信,經典是完美自足的系統,孔經並沒有殘缺,每個字都有微言大義。基於這樣的認識,廖平圍繞經與史的分界問題,做了相當多的闡發,廣泛討論了尊經與知聖、舊史與新經、大義與微言、述古與俟聖、退化與進化等問題,並提出經學改良的主張。廖平非常認同進化論,認為人類文明“先野后文,進化公理,人事所必經,天道不能易”,因此他不贊成所謂堯舜三代“黃金時代”之說。人類社會的發展一定遵循從野蠻到文明的進化規律,同時文明開化的疆域也會由小到大,由中國推向全球,由人類社會推向整個宇宙﹔孔子為后世所做的“立法”會在未來逐步實現。其進化的文明史觀在當時具有先進性。

諸子學在廖平經學思想體系中的重要地位,為以往研究者所忽視。事實上,廖平為了凸顯孔子及六經的地位,用了許多篇幅論述六藝與諸子的關系問題。廖平的一個核心論述是,諸子源於六經,百家出自孔學。廖平以“九流”皆出於孔門“四科”:道家出於德行科,儒家出自文學科。諸子之學既然都出自孔學,當然也體現了孔子的制法。以此論述為前提,他建構起自己的諸子學理論體系。廖平認為,儒家只是諸子中的一派,孔學可以兼包儒家。至於道家,廖平給予其特殊的地位。在大統、小統學說中,道家的地位最為重要,儒家治中國,道家治全球。通過將道家收歸孔門,廖平凸顯了孔子的至聖地位,以為六藝、諸子,本來同源共貫,故善學者無論六經、諸子,皆可為治世之具。要對治當今世界之病,六經之外,還應當輔以諸子。將來世界大同,必然以學術大同為先導。學術大同之后,再推之於治法,才能“化不同為大同”。廖平的諸子學思想體現了其孔經哲學思想體系的包容性。

中學與西學,是廖平經學思想體系中的又一個重要話題。廖平與其他某些持保守立場對西方文明“深閉固拒”的儒生不同,他試圖站在儒學的立場上去理解西方,詮釋西學。這在其經學三變之后,尤其明顯。廖平提倡“西書尤資講習”,認為隻有了解西學,才能知曉彼此的長短。甲午之后,他接觸到大量介紹翻譯西學、西教、西政的著作。所謂“新理”“新學”,是當時人們對西學的稱呼,相對而言,中學則往往被看成“舊學”。在時人眼裡,中學主要指“八比”(八股文),西學主要指“格致”(科學技術)。廖平認為不能以中外發展不同的階段來區分新與舊﹔西學之新,未必非中國之舊,它有待我們的慧眼在中國的舊傳統中去發現它,舊學中也有新思想,這個所謂“新思想”,正是他所提倡的孔經哲學。廖平認為,判斷文明程度的標准在於倫理,而不在於物質﹔中西之間的差異,在於文明程度的不同。他告誡,對待西學,不能盲從,必須樹立正確的態度。

(五)

由上述可見,廖平經學思想涵蓋面極為廣大,遠非“今古學”所能范圍。我們要重視廖平經學思想的問題意識,以及其在近代“古今中西”沖突中的價值意義,准確評估其在儒學轉型中的作用。近代西學東漸,對廖平這樣的傳統知識分子沖擊很大。面對真實存在的西方世界和西方文化,廖平不像有些守舊派那樣視而不見,或者深閉固拒。相反,他站在儒家文化主體的立場上,希望通過發掘儒家經典和中國傳統學術資源,努力對其做出合乎經義的解釋。廖平借助於古代經典、諸子百家文獻(包括鄒衍、《山海經》、《淮南子》、先秦諸子、讖緯、星宿分野等)和西方天文地理、歷史知識(如《海國圖志》《出使四國日記》《採風記》等),倡言大統、小統,對傳統的“天下”觀作了重新詮釋,希望証明中國不僅仍然是世界地理的中心,而且依然是人類文明的中心,從而從地理位置與文明程度兩個方面解釋了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對此,我們應當站在“同情理解”的立場,將廖平經學思想視為近代儒學面臨內外挑戰所發生的轉型過程中的一個環節。面對當時“人才猥瑣,受侮強鄰”“守舊者空疏支離,維新者廢經非聖”的現實以及儒學面臨的危機,廖平主張必須“保教”,而“保教”必須尊孔、崇經。要達至此目的,就必須將孔子與普通著述家相區別,將六經與舊史相區別,尊孔子為全球聖人,六經為萬世大法。廖平經學辨今古、別大小、分天人,屢變其說,其最終歸宿,即在於是。

因此,廖平經學研究的新開展,需要更加全面、系統、深入地進行,克服以往的廖平研究僅僅注重其某一個方面、對其整個經學思想體系重視不足的短板,實現研究上的突破。廖平經學思想有其特有的變化的脈絡,正如他本人所言,多變之中,有不變存焉。做孔經的守護者、儒學辯護人,是他一生的追求。本課題對廖平經學思想的演變提出了“分期新說”,在此基礎上,我們對廖平經學思想進行了新的融合,提出廖平雖然“經學六變”,但其核心思想可以濃縮為三個問題:今學與古學、小統與大統、天學與人學。“平分今古”解決兩漢經學的分派問題,學術意義自有定論﹔“尊今抑古”雖然說極力抬高了孔子的地位,但以古文為偽經,容易造成儒學內部今古文之間的爭訟互斗,終有割裂六經、分裂儒學之嫌。故他另辟路徑,最后泯滅今古界限,打通今學古學,實現了“群經大同”,將孔經看成統一的整體,嘗試探尋孔學的世界意義及其未來價值,從而達到凸顯儒學文化的主體性、增強民族文化自信的目的。通過對廖平經學思想發展演變的邏輯梳理,我們對廖平在經學思想上屢變其說,自有同情之理解。

與一些學者的判斷不同,該成果發現廖平經學思想並非純粹“書齋中的學問”,而有非常強烈的弘道意識和十分明確的“經世”傾向。“經世”是儒家文化最重要的傳統之一。所謂“經世”,內涵非常豐富,其應有之義可含以下幾個層面:一是積極入世的價值取向,二是經邦治國的用世理想,三是的追求正義的批判意識,四是悲天憫人的救世情懷,五是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精神。儒者有一於此,即可謂有“經世”情懷。故我們不能僅僅把廖平看成是一位不通時務的腐儒,而是具有強烈經世意識的近代大儒。

馮友蘭寫於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哲學史》以廖平為經學時代的殿軍。事實上,即使廖平經學已經成為歷史的陳跡,但作為中國傳統學術的表現形式之一的經學還將繼續傳承和延續。廖平生活於晚清、民國之際,這是近代“古今中西”之爭最烈的時代,傳統儒學面臨著十分嚴峻的挑戰。廖氏一生為孔經辯護,面對儒學的危機,希望通過自己的闡發,凸顯儒學的價值,並努力使儒學與時代合拍。廖平經學思想的變遷實際上是儒學在近代轉型的一個縮影。面對新的世局、新的時代,儒學如何走出困境尋求新生,當時許多像廖平這樣的知識分子都在思考、在探索,甚至在行動。廖氏經學,既是舊經學的終結,又未嘗不是20世紀新儒學的先聲。20世紀新儒學的崛起,與他們這些人的努力是一脈相承的。他所面對的問題,在當今依然存在。在“天下一家”的全球化時代,如何延續自己的文化傳統,保持自身的文化特性,珍視固有的傳統資源,正確處理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的關系,都是需要認真對待的課題。而廖平所提出的解決之道,雖然“徒托空言”,也未嘗不值得我們研究反思,這正是研究廖平經學思想的意義所在。

廖平經學思想比較復雜。廖平曾說:“為學須善變,十年一大變,三年一小變,每變愈上,不可限量”﹔“變不貴在枝葉,而貴在主宰,但修飾整齊,無益也。若三年不變,已屬庸才,十年不變,則更為棄才矣。然非苦心經營,力求上進者,固不能一變也。”廖平:《經話》甲編卷1。廖平經學以多變著稱,這無疑增加了研究其經學思想的難度。如何從其復雜多變的經學思想中提煉出其一以貫之的核心,並對其經學變遷做出合乎邏輯的詮釋,清理其與近代儒學轉型之間的必然聯系,這是一個難點,也是今后研究需要繼續努力的方向。

(責編:皮博、韓嘯)